寧殷抬手覆在虞靈犀眼上,輕緩道,“我去把路清幹淨。”
虞靈犀羽毛般的眼睫在他掌心輕輕撩刮,而後乖乖頷首:“好。”
寧殷將她湿透的鬢發撩至耳後,起身,朝橋上的刀光劍影走去。
虞靈犀悄悄打開了眼,模糊的視線中,隻見刺客的屍首像開花的餃子般一具接著一具掉下橋頭,栽入水中。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
寧殷這樣的人,越是失控,面上反而越是平靜。
他將那名藏著帶毒臂弩的刺客留到了最後,垂地的劍尖抬起,指向對方驚恐的鼻尖。
“哪隻手傷的她?左臂?”
刺客欲跑,卻覺左臂一涼。
他睜大眼,看到自己的手臂連同弓弩一起飛翔半空,在殘陽下劃出一道帶血的弧度。
寧殷緩步向前,將人釘在腳下,劍尖右移:“還是,右臂?”
慘叫響徹橋頭,繼而左腿、右腿……
那血色的花濺在寧殷冷白的俊顏上,盛開在他漆黑的眸底,綺麗而又瘋狂。
頭一次,他殺人並無愉悅快感,隻為遷怒。
而心底怒意,是來源於險些失去虞靈犀的恐慌。
他曾覺得死亡是這個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事,即便是舍不得的東西,死了之後凍起來,似乎也和活著沒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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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虞靈犀問出那句“我會不會死”時,他這個壞得沒心沒肺的人,卻笨拙到隻能用沉默掩飾恐慌。
她的眼睛澄澈美麗,聲音輕軟而又堅定,笑起來時仿若頭發絲都在發光……
若是死去,這些都沒了。
星辰隕落,不過是一團焦黑廢石。隻有活在夜空,才能散發光芒。
寧殷將卷刃的劍刺入那具早沒了動靜的破爛屍身,勾唇笑了起來。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虞靈犀是不一樣的。
就算所有人都死了、化成灰燼,她也得永遠驕傲明媚地活著。
不到半盞茶,橋上就剩青霄還站著了。
寧殷轉過俊美的臉看他,逆著光的眸子染著鮮血的紅。
饒是這個久經戰場的忠誠侍衛,也不禁被眼前的殺意壓得後退半步,咽了咽嗓子道:“衛七,你……”
青霄眼前一黑,撲倒在地昏死過去。
夕陽收攏最後一縷餘暉,黑暗自西北方侵襲。
虞煥臣帶著親衛趕到永寧橋上,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滿地鏖戰後的殘骸兀立,永寧渠水蕩漾,泡著的屍身下暈開比殘陽更濃的胭脂色。
而滿街滿橋,沒有一個活物站立。
那名叫衛七的少年抱著自己昏迷受傷的幺妹穩步而來,風撩過他齊整的暗色衣角,仿佛跨過的不是屍山血海,而是一片美麗的花田。
他是神祗,亦是修羅。
這樣的壓迫感,絕非一個侍衛能有的。
虞煥臣迅速翻身下馬,先是找到了橋盡頭嚇暈的蘇莞,伸手探了探鼻息,長松一口氣道:“衛七,把歲歲放下,我會帶她……”
寧殷連腳步都沒停頓,帶著虞靈犀翻身上了馬背,反手一拍馬臀,絕塵而去。
虞煥臣抱著妻子,脫不開身去追,不由皺眉:他這是要帶歲歲去哪兒?!
第49章 蜜餞
亥末,虞煥臣披著夜色獨自歸來。
蘇莞立即起身,迎上前緊張道:“夫君,找到歲歲了麼?”
虞煥臣面色凝重,搖了搖頭道:“虞辛夷領著侍衛尚在尋找。爹娘那邊如何?”
“阿娘聽到了風聲,舊疾復發,飲下湯藥才勉強睡下。”
蘇莞替他倒了杯茶,低低道,“阿爹去了一趟京兆府,還未歸來。”
虞煥臣接過茶盞,若有所思地頷首。
歹人於永寧橋公然行刺朝中武將的車馬,維系京城安危的巡城使卻姍姍來遲,以漠北人仇殺定案,未免有些草率蹊蹺……
除非,是上面的人授意。
虞煥臣查看過刺客所用的手弩和兵刃,皆塗有劇毒。而妹妹臂上受傷,此番被衛七帶走兩個時辰了,未知生死。
正想著,驀然發現身旁的妻子許久沒動靜。
虞煥臣往旁邊望去,隻見蘇莞低頭坐在案幾後,鼻尖通紅,十根細細的手指都快將帕子絞爛了。
虞煥臣低頭湊近,看著她閃閃蓄淚的大眼睛,不太自在地問:“怎麼了啊?”
他突然湊過來,蘇莞忙別過臉抹了抹眼睛,愧疚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沒有叫歲歲出府,就不會連累她受傷……”
說著聲音一哽,頭更低了些,隻看得見微微顫抖的下颌。
虞煥臣霎時有種被刀砍了一下的感覺,手指蜷了蜷,有些笨拙地給妻子擦去眼淚。
“不怪你,刺客是衝著我來的。”
虞煥臣解釋,“要怪也是怪我,不該讓你們乘坐我的馬車出府。”
眼下隻能看衛七,能不能善待他的妹妹了。
……
虞靈犀醒來的時候,正是夜濃之時。
入眼的紅紗軟帳,花枝燭臺,讓她有了一瞬間的恍神。
若不是胳膊上包扎齊整的箭傷還疼著,她險些以為自己還身處前世夢中。
大概是解毒過了,虞靈犀思緒異常清醒。微微側首一瞧,隻見寧殷換了身雪色的袍子,正交疊雙腿坐在榻邊座椅中,撐著太陽穴閉目養神。
平日見慣了他穿暗色的戎服,乍換一種風格,便頗有高山神祗的俊美。燈火打在他的側顏,鼻挺而唇淡,濃密的眼睫輕闔著,蓋住了那雙過於涼薄凌寒的眼眸,整個人都柔軟起來。
昏迷前的記憶一點點浮現,虞靈犀記得自己神志不清說了許多胡話,更是記得寧殷那雙暗紅的眼睛。
他就這樣,一直守著自己麼?
虞靈犀心間微動,柔和了目光。
正欲多看兩眼,卻見那薄唇輕啟,緩聲道:“小姐還有力氣偷看,想來恢復不錯。”
說話間,寧殷打開眼睫,露出一雙比夜色更濃的眸子。
虞靈犀懷疑,他定是生有第三隻眼睛。
她忍著痛稍坐起身,環顧問:“這裡是何處?”
“青樓。”寧殷道。
虞靈犀眨眨眼,被褥無力滑落胸口,露出了薄可透肉的輕紗裡衣。紅紗帳頂,還大喇喇繡著一男一女白花花相疊的春圖……
虞靈犀移開了視線,小神情沒有瞞過寧殷的眼睛。
他挑眉:“這裡的東西雖然大膽了些,卻都是幹淨的。”
“那這衣裳……”
“衣裳自然也是我親自為小姐更換的。”
寧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旁人手髒,不配伺候小姐。”
虞靈犀回不過神,倒不是覺得羞恥,而是想象不出會將天下踩在腳底的寧殷,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伺候別人更衣解帶的。
他以前可不屑於做這種事。
身上輕薄的衣料像是有了熱度,她“噢”了聲道:“多謝。”
卻不料牽動臂上的傷,疼得她“嘶”了聲。
寧殷皺眉,起身抓了個繡枕墊在她的腰後,而後推開門,朝門外候著的人交代了一句什麼。
端著藥碗回來時,便見虞靈犀正蹙著眉頭跪坐傾身,在榻上翻找摸索著什麼。
寧殷的視線順著她柔黑傾瀉的發絲往下,在那抹下凹的腰窩處略一停留,向前將她按在榻上老實坐好,問:“在找什麼?”
“我的玉呢?”
虞靈犀攏著被褥,忍著傷口的疼痛比劃了個大小,“就是先前裝在檀木匣子裡的,那塊墨色玉料。”
什麼寶貝玩意兒,值得她這般惦記?
想起她抓著那匣子無力凫水的模樣,寧殷以瓷勺攪著湯藥,涼涼道:“丟了。”
“啊……”
虞靈犀輕嘆了聲,難掩惋惜,“那玉坯,原是要送你的呢。”
攪弄瓷勺的手微微一頓。
“不過也無礙,下回我再送你一件更好的。”
劫後餘生乃最大的幸事,虞靈犀便也不去計較那般得失。
她望著寧殷手中的那碗黑褐色湯藥,咽了咽嗓子,終是伸出沒受傷的右手,乖巧道:“我自己來吧。”
指尖細白,在燭光下顯出瑩潤如玉的光澤。
哪還需送別的玉?
寧殷微微挑眉:最好的玉不就在眼前麼。
他對虞靈犀伸出的右手視而不見,隻慢條斯理舀了一勺湯藥,吹涼些許,送到她的唇邊。
虞靈犀訝然,隨即淺淺一笑:“此處沒別人,殿下不必如此。”
寧殷眼尾一挑。
而後想起什麼,頷首道:“倒忘了,小姐不喜歡我用手喂,得換個方式。”
說罷,作勢收回瓷勺,往自己嘴裡送去。
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虞靈犀一點法子也沒有。
隻得傾身咬住他的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苦澀的湯藥咕咚抿入嘴中。
因為撲過來的動作太過匆忙,湯藥灑出了些許,順著虞靈犀的唇角滴在寧殷的下裳上,暈開兩點淺褐色的湿痕。
寧殷烏沉的眸中暈開極淺的波瀾,用袖子給她擦了擦嘴角。
“哎,別弄髒你衣裳。”
虞靈犀要躲,卻見寧殷眸色一沉,便乖乖不動了。
寧殷慢慢地給她拭著嘴角,漫不在意道:“小姐的嘴又不髒。”
早嘗過了,甜軟著呢。
擦完嘴,又開始喂藥。
虞靈犀像是第一天認識寧殷,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連湯藥的苦澀都淡忘了。
她素來怕苦,以往喝藥都是捏著鼻子一口悶,此番被寧殷一勺一勺喂著吃,既難熬,又並不覺得難熬。
不知是否錯覺,她覺得寧殷此時的脾氣好得不行。
然而想起他這人心思極深,越是平靜則內心越是失控,又怕他心裡憋著什麼事隱而不發。
她這邊擔心了許久,寧殷卻以為她在嫌苦,便從旁邊的小碟子裡拿了顆蜜餞,塞到她清苦的唇間。
虞靈犀一愣,含著那顆蜜餞,從舌尖甜到心底。
她抱著雙膝,任憑三千青絲自肩頭垂下,靜靜地品味此時的甜。
“知道刺客的身份麼?”寧殷拿起帕子,慢慢擦淨指腹沾染的糖漬。
聞言,虞靈犀回想了一番遇刺前後的情景。
堵在橋上時,喬裝打扮的刺客一直在暗中觀察虞府的馬車。後來行刺,為首的刺客見到她和蘇莞,似是遲疑了一瞬。
“我們乘坐的是兄長上朝用的馬車,刺客應是誤將車裡的我們認成了兄長。”
虞靈犀想了想,道:“朝中忌憚兄長的人不少,但有能力調動如此高手當街行刺的,屈指可數。”
敢用這般粗暴方式直接動手的,無非是仗著皇權庇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