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陽還未完全下山,出門便有熱浪撲來。
蘇莞便拉著虞靈犀去飲冰樓小坐片刻,吃了兩碗楊梅冰飲與木瓜煎。待日頭滾落屋脊,晚風漸起,方上馬車歸府。
車中案幾上,青銅冰鑑散發絲絲涼氣,凍著一份新打的葡萄酪。
寧殷常買的那些葡萄酸得很,他自己吃得面不改色,虞靈犀卻看得牙酸。
正巧飲冰樓的葡萄酪當季,清甜奶香,比他買的那些味美許多,她便順手捎了一份,準備帶回去給他嘗嘗。
“歲歲,你覺得這冰玉是配若綠的穗子好看,還是這根黛藍的呢?”
蘇莞拿著幾種穗子樣式湊過來,頗為猶疑的樣子。
虞靈犀素手合上冰鑑,接過兩條穗子比了比,道:“若綠清新,但兄長畢竟是武將,還是黛藍穩重些……”
話還未落音,就聽車夫“籲”地一聲,馬車猝然急停。
虞靈犀和蘇莞撞在一塊兒,俱是輕哼一聲。
“少夫人,小姐。”
青霄於車外道,“前方販夫車輛傾倒,堵住了去路,屬下已命人清場,請少夫人和小姐稍候片刻。”
虞靈犀挑開車簾,朝前方望了眼。
一丈遠的地方,賣瓜的板車與一輛裝滿黃豆的牛車相撞,瓜豆紅紅黃黃滾落一地,引來一群小孩兒和乞丐爭搶,一片混亂。
虞府的馬車被堵在宣平街和永寧街相連的石橋上,橋面狹窄,車馬難以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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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渠岸邊,柳條如煙。
薛府的小廝擦著下颌的汗,張望道:“公子,橋上堵著了,咱們換條路走吧。”
薛岑端正而坐,清雋的臉上不見一絲焦躁,望向橋上停留的虞府馬車。
小廝便知主子的痴病又犯了,不禁重重嘆了聲,隻好靠著馬車等待路通,用袖子呼哧呼哧扇著風。
夕陽投在永寧渠水中,浮光躍金。
不知名的飛鳥掠過水面,棲在橋邊的柳樹上。
見虞靈犀一直望著橋頭爭吵的瓜販和牛車主人,蘇莞安撫道:“別擔心,橋面很快會通暢,不會耽擱回府的時辰的。”
虞靈犀眼裡落著夕陽的暖光,秾麗無比,若有所思道:“我並非擔心這個。”
她隻是覺得有些奇怪。
一車瓜與一車豆,並非什麼重要貨物,為何需要五六個身強體壯的漢子運送?
他們堵在橋頭爭吵,似乎也不心疼滿地滾落的瓜豆,隻拿眼角餘光不住地往虞府馬車的方向瞄。
而且天氣這麼熱,尋常販夫走卒皆撸袖敞衣,可這群人卻穿得嚴嚴實實的……
瞬時,虞靈犀湧起一絲極為不詳的直覺。
她放下車簾,低喝道:“青霄,快!下橋!”
可是來不及了,一支羽箭刺破車簾,嗡的一聲釘在虞靈犀腳下。
以箭矢就是為信號,方才還在佯做爭吵的瓜農和販夫,皆是目露兇光,從板車下抽出潛藏許久的刀刃,先是砍倒面前的兩個侍衛,而後朝著馬車包抄衝去!
青霄立刻拔劍,喝道:“保護小姐和少夫人!”
結實的車壁被八爪銅鉤毀壞,霎時木塊四濺,虞靈犀和蘇莞便暴露在兇徒面前。
目睹一切的人群驚叫四散,逃命的逃命,報官的報官。
岸邊十丈遠,薛家小廝嚇得脊背發涼,軟著兩條腿哆嗦道:“公、公子,有歹人行刺……公子?!”
馬車裡空蕩蕩的,哪裡還有薛二郎的身影?
……
行刺對於前世的寧殷來說是家常便飯,連他坐的馬車都是經過特殊改造過的,隻需按下一個機括,馬車四周便會升起銅牆鐵壁,隻餘出氣的一線小口,足以抵擋所有的刀劍暗殺。
那時,虞靈犀常腹誹攝政王府的馬車像具棺材。
而現在,她多麼懷念寧殷那具刀槍不入的“棺材”。
見到車上是兩個女人,而非虞煥臣,行刺之人有些意外,但也顧不上許多了。
箭在弦上,唯有殺人滅口。
箭矢破空的聲響傳來時,虞靈犀下意識伸手護住嚇得呆滯的蘇莞,將她壓在車底匍匐。
隨即左臂一陣鑽心的疼痛,鮮血立即湧了出來,濡湿了煙粉色的披帛。
“歲歲!”
身下的蘇莞立即睜大了眼,嚇得哭腔都出來了,“你受傷了!”
“箭矢擦了一下,沒事。”
虞靈犀示意蘇莞不要亂動,漂亮的杏眸幹淨而又沉靜,忍著痛小聲道,“別怕呀,嫂嫂。”
蘇莞是兄長前世錯過、今生好不容易才圓滿的幸福,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帶小姐和少夫人走!”
青霄拼死攔住不斷湧出的刺客,朝車夫暴喝道。
車夫剛拿起韁繩,那馬匹便中箭受驚,嘶鳴著人力而起。
車轅斷裂,馬車裡的一切東西都被一股大力往外甩去。
蘇莞被虞靈犀護著,翻身滾落在地,很快被虞府僅剩的侍衛拉起。
而虞靈犀手臂受傷,無力攀援依附,被大力甩出馬車,直直朝橋下水渠墜去。
“歲歲!”
“二妹妹!”
那一瞬仿若凝固,薛岑夾在逃散的人群中,如逆流而上的魚,拼命朝墜橋的虞靈犀伸長手。
可是太遠,太遠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虞靈犀像是斷翅的蝶,沒入濺起的水花中。
薛岑愣了愣,不管不顧地朝渠堤撲去,卻被及時趕來的小廝一把抱住。
“二公子,使不得!”
小廝用了吃奶的勁兒,唯恐他再墜湖惹出性命之憂,大聲道,“您不會凫水啊,忘了嗎!”
“松手!”
薛岑一介溫文爾雅的貴族子弟,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掀開小廝跳下了水渠。
他閉了閉眼,忍著對水的恐懼,僵硬邁動步伐,涉著齊胸深的水朝虞靈犀墜落的方向摸索而去。
“公子……公子你睜眼看看!”
小廝也跳了下來,拉住薛岑月白的袖袍,“不用你去,已經有人把二姑娘救上來了!”
薛岑睜眼,隻見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出現,跳下橋將虞靈犀託了出來。
他出現得那樣及時,又那樣義無反顧。
夕陽的餘暉中,湿淋淋的虞靈犀攀著少年的肩,以一個極其信任的姿勢依靠著,像是一對風霜血雨中的交頸鴛鴦。
薛岑白著臉僵在水中,蕩漾的水波託起他貴重的月白錦袍,像是一片暈散的霧。
他與二妹妹相識十年,可似乎,永遠來遲一步。
“公子?”小廝小心翼翼地扶著他。
薛岑嘴唇動了動,喑啞道:“走吧。”
他艱難轉身,扶著堤岸,又倏地滑了下去。
空手稀薄,短短一瞬,他竟連上岸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知什麼人出手,屋脊後埋伏的箭雨猝然停止。
繼而三具弓弩手的屍首從屋脊後滾落,重重摔在地上,沒了聲息。
寧殷將虞靈犀抱上岸,輕輕擱在柳樹下靠著。
“衛七。”
虞靈犀清透的襦裙浸湿了水,越發薄可透肉,顯出凝雪一般細膩的顏色。
她身形狼狽,可望著他的眼裡卻是帶著笑意的,好像隻要見著他便不懼刀霜劍雨,蘊著溫柔的信任。
寧殷下颌滴水,盯著她彎起的璀璨眼眸許久,方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為何不凫水?”
他的聲音低而輕柔,那是他隱隱動怒的前兆。
“忘、忘了……”
虞靈犀抱緊了手中的木盒,裡頭是她為寧殷挑選的玉料。
方才馬匹受驚,許多東西都被甩了出來,她無處借力,下意識就抓住了這個裝著墨玉的盒子。
“還有葡萄酪……”
想起那被打翻的冰鑑,她語氣裡充滿了惋惜。
手臂酥麻使不上勁兒,木盒脫手,滾落在地。
虞靈犀想去撿,卻眼前一陣眩暈,朝前栽去。
寧殷及時攬住,眉頭一皺,扯下了她左臂礙事的披帛,露出了正在汩汩滲血的傷口。
那血顏色不對,紫中帶紅。
“怎麼傷的?”寧殷的嗓音一下啞沉下來。
“被箭矢擦中……”
虞靈犀話還未落音,便見寧殷一把撕開她臂上輕薄的布料,將布條扎在她上臂處阻止血液流通。
隨即他俯身,將淡色的薄唇印在她的傷處。
她的傷口滾燙,倒顯得寧殷的唇冰涼。
並未怔神太久,一陣劇痛將她的思緒喚回,寧殷用力一吸,呸出一口紫紅的鮮血來。
虞靈犀呼吸急促,從寧殷過於冷沉的臉色猜出,那刺客的箭矢定是帶了劇毒。
寧殷並未放棄,緊接著第二口、第三口……
那毒血一口口噴濺在木盒裡傾倒出的黑色玉料上,墨玉洇出詭譎而瑰麗的紅來。
虞靈犀想起上輩子死後,寧殷去滅趙府滿門。
面對姨父顫巍巍手捧的那塊鎮宅古玉,他隻是輕飄飄笑道:“聽說人血養出來的玉,才算得上是稀世極品。”
原來,竟是真的。
“人血養出來的玉,果真好看。”
虞靈犀竟還有心情開玩笑,抬指輕輕撫了撫他眼尾飛濺的血漬。
手太抖了,紅豆大小的一抹血跡,她越擦越髒。
她索性放棄了,將額頭抵在寧殷的肩上,輕促問,“衛七,我會不會死?”
寧殷半垂的眼睫動了動,而後抬眼。
逆著粼粼的波光,他冷淡的唇染著深紫的血色,眼睛也如同這塊玉一樣,黑冷幽沉,透著詭譎的暗紅。
虞靈犀已經沒力氣,去看他眼中翻湧的那些到底是什麼了。
麻痺順著手臂蔓延,侵擾她的神智。
“寧殷,我從未向你要過什麼……”
晚風輕拂,她眼睫顫了顫,像是渴睡至極般,柔聲斷續道,“我要是死了,能否別將我……藏在密室,我怕黑。”
“噓,噤聲。”寧殷驀地伸指按在她的唇上。
他唇瓣貼著她的耳廓,執拗而輕柔:“小姐不會死,沒人能讓你死。”
虞靈犀不喜血腥,他許久不曾殺過人了。
但是……
“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