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寧殷瞥了他一眼,繼而眯起眼睛,低低笑了起來。
虞靈犀如此清晰地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天寧殷真的成全了他那句“肝腦塗地”。
他命人將王令青的肝和腦子剖了出來,剁碎了喂狗。
“大概是,聽阿爹或是兄長提過一嘴……”
虞靈犀隨意編了個理由,岔開話題道,“阿姐,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也對,你點醒我了。”
虞辛夷分析,“阿爹不肯依附東宮黨派,早成了太子的眼中刺肉中釘,何況接連婚事作罷,他欲借此事打壓吞並虞家,也並無不可能。”
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明日午時前,要麼死,要麼屈服。
思及此,虞辛夷銀牙一咬,攥緊拳頭道:“卑鄙!”
“阿姐,你先莫急,先瞞住阿娘。”
虞靈犀思忖片刻,果決道,“還有時間,我去一趟薛府。”
推開門,疾風卷著驟雨迎面拍來,天地一片昏暗。
後巷,灰隼的羽翼掠過天空,消失在密集的雨點之中。
罩房內,寧殷取下箬笠而坐,借著昏暗的燈影,掃了眼掌心的密箋。
上頭蠅頭小楷數行,便囊括了皇城及洛州四縣發生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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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線揚起一個譏诮的弧度,果然不出他所料:寧檀那頭豬,還是按捺不住對虞煥臣下手了。
那被藏起的三萬石糧食,足夠養一支隊伍。
鷸蚌相爭,最適合坐收漁利。
朝中的水攪弄得越渾,便越是方便他起事,至於卷入局中的是誰、會死多少人……
寧殷將密箋擱在油燈上點燃,望著那點跳躍的火光,漠然地想:嗤,誰在乎?
除去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眸,眾生於他眼中面目模糊,皆為蝼蟻。
角門處傳來車馬的聲音。
寧殷起身,順著門扉的縫隙朝庭院中望去,剛好見侍婢匆匆撐傘,護著面色凝重的虞靈犀出了角門。
聒噪的雨聲中傳來馬匹的嘶鳴,繼而轱轆聲遠去,許久,虞靈犀沒再回來。
寧殷眼裡的輕松悠闲倏然淡去,暈開陰翳,化為幽沉。
他漫不經心倚著門扉,莫名有些不痛快:“這麼晚,找誰去呢?”
虞靈犀是去謁見薛右相。
薛岑的這位祖父是文官之首的右相,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老人家是虞靈犀此時能想到的,最後的希望了。
大雨天的夜來得格外早,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甚少。
不過一刻鍾,虞靈犀的馬車便停在了薛府門前。
前來開門的是薛府管家,聽聞虞靈犀的來意,便掛著笑窘迫道:“二姑娘來得不巧,我家兩位大人皆在宮中伴駕,尚未歸府。”
薛右相不在,虞靈犀剛燃起的希望滅了大半。
想了想,她又道:“薛二郎可在?”
“這個……我家二郎也不在。”
管家歉意道:“二姑娘有什麼要緊話不妨同我說,待幾位主子歸來,我代為稟告便是。”
來不及了,隻能另想辦法。
“不必了,多謝。”
虞靈犀道了聲“叨擾”,轉身上了馬車,趕回去和虞辛夷另議對策。
她不能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父兄墜入黨爭的陷阱之中。
誰知回到府中,才聽侍衛說虞辛夷剛出門去了。
虞靈犀驀地湧上一股不祥之兆,顧不得擦幹身上雨水,問道:“她去哪兒了?”
“屬下也不知。”
侍衛道,“不過,大小姐是穿著百騎司的官袍出府的。”
官袍?
這麼晚了,阿姐無需執勤亦不可能入宮面聖,穿官服作甚?
想起今日方才阿姐談及太子時的憤怒與焦急,虞靈犀隻覺當頭一棒:阿姐該不會,直接去找太子求情了吧?
“阿姐出去多久了?”她呼吸發顫。
侍衛答道:“剛走,不到一盞茶。”
太衝動了!
太子布好陷阱,就為了逼虞家屈服,阿姐此時去東宮無異於羊入虎口。以太子的性情手段,怎會讓她全身而退?
誰也不知太子會做出什麼來,虞靈犀越想越心冷。
重生這麼久,她第一次湧上如此恐慌。父兄已經深陷困境,阿姐決不能再出事!
眼下唯一能壓住太子的,隻有宮裡那兩位。可普通人根本無法入宮,得找皇族中人幫忙……
虞靈犀抬眸,命人將虞辛夷的佩刀拿來。
她抓著刀鞘交給侍衛,沉聲道:“你拿著阿姐的佩刀去一趟南陽郡王府,告訴小郡王,虞辛夷被困東宮,性命堪憂,求他看在阿姐曾舍命救過他的份上,速速入宮相救!去!”
侍衛懾於她眼底的沉靜,不敢怠慢,忙雙手接過佩刀,翻身策馬而去。
可太子必定不會讓寧子濯進東宮壞事,若想救阿姐,寧子濯須得入宮請來皇上或是皇後。
來不及了。
得設法拖住太子,給阿姐爭取時間。
想到這,虞靈犀心下一橫,吩咐胡桃道:“備馬,去東宮。”
夜雨傾盆,馬車沿著永興街疾馳。
因太過顛簸,案幾上的茶盞與果盤皆咕嚕嚕滾落,虞靈犀岿然不動,斂裙端坐,膝上掌心橫躺著一支打磨鋒利的金笄。
她很清醒,太子貴為儲君,若她刺傷了太子,隻會讓虞家滿門陷入更難的境地。
所以這支金笄並非為寧檀準備,而是為她自己。
虞靈犀知道,寧檀對她的興趣勝過對阿姐,這是她唯一能拖延時間、換出阿姐的機會。
若是寧子濯搬不來救兵,那她隻能……
“什麼人?”
趕車的馬夫驚叱,忙勒緊韁繩“籲”了聲。
馬車猝然急停,虞靈犀被巨大的慣力甩得往前傾去,忙攀住車壁,車內的東西噼裡啪啦滾落一地。
案幾上的燭臺倒了,四周一片黑暗。半晌,虞靈犀才找到呼吸似的,緩緩吐出閉在胸口的濁氣。
“發生什麼了?”她問。
車外除了哗哗的雨聲,沒有半點動靜。
虞靈犀摸到了地上墜落的金笄,攥在胸前防身,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掀開車簾。
頓時愕然。
隻見車前燈籠昏暗,在雨夜裡投下三尺昏光。
雨絲在光下拉出金色的光澤,車夫已經滾落道旁昏死過去,而原本是車夫的位置,站著一個無比熟悉的黑衣少年。
寧殷單手拽住馬韁繩,纏在臂上狠命一拉,竟是憑一己之力將正在疾馳的馬匹停了下來!
“衛七。”
虞靈犀怔怔看著雨夜中寧殷高大挺拔的背影,忽而湧上一股怒意,“你瘋了!”
這麼快的馬,稍有不慎就會被踏成肉泥的。
他怎麼敢!
“小姐才是瘋了。”寧殷扔下馬韁,轉過臉來。
虞靈犀才發現他的臉色冷得可怕,雨水劃過他冷白的臉龐,又順著鼻尖和下颌淌下。
“小姐打算去哪兒?東宮?”
他幽黑的眼裡像是淬著寒,又像是翻湧著暗色的巖漿,勾出一個不太成功的冷笑,“你知道去了那裡,意味著什麼?”
虞靈犀與他對視許久,眼裡也泛起了潮意:“知道。”
但她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虞靈犀握著那支金笄,輕聲道:“我不怕,衛七。”
可是他怕。
寧殷嘴唇動了動,雨聲太聒噪,虞靈犀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什麼?”虞靈犀問。
“我說,”
寧殷渾身染著夜的清寒,俯身逼視,一字一句道,“小姐現在,立刻,給我回去!”
第36章 掌摑
寧殷一字一句道:“小姐現在,立刻,給我回去!”
虞靈犀望著他幽黑清冷的眼眸,搖搖頭:“不,衛七。”
寧殷盯著她,看了很久。
“小姐無兵無權,憑你一己之力對抗東宮儲君?”
“我已請南陽郡王出手,若是順利,便能請來帝後解圍。”
“若是不順呢?”寧殷沉聲問。
虞靈犀抿著唇,沒有說話。
她隻是一介臣女,沒有號令天下群雄的本事,無非流血五步,血濺七尺。
若她在東宮有個三長兩短,即便明日督察使查出災糧失竊,天下人亦會覺得是太子為了掩蓋逼死將軍府嫡女的罪行,而設計坑害虞家。皇上必將徹查,太子的陰謀也就不攻自破……
當然,這隻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寧殷似乎看透了她的決然,忽的嗤笑起來。
他墨眸冰冷,嗓音卻又輕又柔:“小姐真是好算計,好膽量。當初身中催情香,寧可用簪子刺死自個兒也不讓我碰,今夜卻為了別人舍身飼虎……”
虞靈犀大聲道:“阿姐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這個詞令寧殷感到陌生。
他記憶裡隻有仇人、能利用的人,死人以及將死之人……沒有家人。
“小姐軟肋太多了。”
寧殷眸中沒有一絲波瀾,冷嗤道,“隨便拎一個人出來,都能嚇得你方寸大亂。”
“那不叫‘軟肋’,衛七。父兄,阿姐,阿娘……他們傾其所有守護、疼愛了我十幾年,同氣連枝,一損俱損。”
虞靈犀臉上濺著冷雨,但她的眼神很沉靜,“人熱血赴死,總比冷血活著要好。這一次,理應我保護他們。”
寧殷神情莫辨,沒有動。
驟雨打在馬車棚頂,哗哗一片,像是急促的催命符。
沒時間耽擱了。
車夫還躺在路邊不知死活,虞靈犀便自己伸手,去夠車前垂落的馬韁繩。
可指尖還未觸及到,寧殷便悠然抬靴,踩住了韁繩。
虞靈犀用力抽了抽,韁繩在他靴下紋絲不動,不由慍惱:“衛七!松開!”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籠罩,虞靈犀被推入了馬車中。
“你!”
意識到寧殷要做什麼,她下意識抬手,卻被捉住手腕;抬腿,腿也被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