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馬車內,兩人視線相觸,呼吸交纏,眸中倒映著彼此的模樣。
“衛七,你放開我!”虞靈犀看著起身壓上的少年,驚怒不已。
“不能放。”
寧殷隻用一隻手,便輕松將虞靈犀不斷掙動的雙腕壓在頭頂,嗓音帶著令人心寒的淡漠,“小姐這條命寶貴得很,衛七舍不得小姐做傻事。”
可是,來不及了。
虞靈犀急紅了眼睛,眸光湿潤,卻咬著唇猶不服輸。
阿姐性子烈,衝動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麼來。她怕阿姐撐不到寧子濯趕到。
雨水順著寧殷的發梢滴落,落在虞靈犀的鬢邊眼角,像是幾滴淚滑過她瑩白柔美的臉龐。
寧殷望著她眼角的湿痕,眼睫一動,手勁下意識松了些許。
他抬指壓在虞靈犀欲呼的唇上,低低“噓”了聲。
一時間仿若回到前世,壓迫感極強。
虞靈犀僵住不動,隻聽寧殷在耳畔短促一笑,像是做了決定般:“隻要小姐姐乖乖聽話,我便還小姐一個完好無損的虞辛夷。”
大雨傾盆,馬匹不安地刨動蹄子。
閃電劈過蒼穹,將街巷照得煞白。
東宮。
內侍躬身進門,於屏風外稟告道:“殿下,虞將軍的女兒於永春門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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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寧檀眼裡露出計謀得逞的得意。
再自恃清高的女人,這會兒還不是得乖乖進宮來求他。
“將她帶去宜春宮,好生招待。”
寧檀推開懷裡的美婢,陰笑著道,“滾吧,今晚不用你們伺候了。”
進東宮不許帶利刃,虞辛夷解了短刃,步履沉穩大氣,一襲紅色戎服官袍掠過雨夜,如最熱烈的火焰燃燒。
她停了腳步,凜然道:“宜春宮乃是娛樂之所,不適合談公事。勞煩公公告訴殿下,我就在偏殿等候。”
說罷,徑直調轉腳步,推開了偏殿的門。
刺目的燈火撲面而來,她眯了眯眼。
寧檀才剛起身,便見殿門被人用力推開,走入一個英姿颯爽的戎服女將,不由嚇得跌回坐榻中。
定睛一看,原來是百騎司司使虞辛夷。
“怎麼來的是她?”寧檀眯著眼打量虞辛夷,有些敗興。
他還以為來的是虞靈犀那軟乎乎的小美人呢,沒想到來的是帶刺的女武將。
不過……
不知是燈火映襯的原因,今夜細看虞辛夷,倒也不似之前印象中那般母夜叉似的人物,反而五官英氣漂亮,明豔大方,別有一種野性難馴的風韻。
嬌滴滴的美人吃膩了,他還沒嘗過這樣的烈女子呢。
虞辛夷忍著太子黏膩的目光巡視,按捺心底的怒意,抱拳道:“臣女百騎司司使虞辛夷,見過太子殿下。”
寧檀給身邊的內侍使了個眼色,方緩緩直身道:“免禮吧。虞大姑娘入夜求見,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
虞辛夷咬牙:“求殿下看在虞家滿門忠烈、戰功赫赫的份上,高抬貴手!”
“讓孤幫忙,虞大姑娘得拿出誠意來啊。”
太子直勾勾盯著她,心馳蕩漾道,“畢竟關乎幾萬災民的性命,孤也不能白冒這個險,為你虞家求情。”
虞辛夷抬頭,神情了然:“臣女還未說是何事,殿下怎知和災民有關?”
寧檀一噎,憋了半晌方道:“虞家最近就接了賑災這一項命令,孤也是猜的。”
宮侍燃了香爐,奉上瓜果酒水。
虞辛夷冷然一笑:“果真是太子殿下做的。”
寧檀幹咳一聲,抬起酒盞示意道:“有什麼話,虞大姑娘與孤便喝邊聊。”
虞辛夷冷冷瞥著,不為所動。
她朗然道:“任誰貪贓枉法,都不可能是我虞家將領。猶記七年前家父剛接管兵權,軍紀松散,兵卒私取百姓財物、調戲女子之事時有發生,是家父連夜肅清軍中敗類,這才有了如今這支鐵血嚴明、戰無不勝的虞家軍。”
寧檀盯著案幾上嫋嫋暈散的香爐,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道:“好了好了,陳年舊事還拿出來說什麼?”
虞辛夷反唇相譏:“沒有這些陳年舊事,太子殿下的儲君之位能坐得安穩?”
“你放肆!”
“鳥盡弓藏,乃昏君行徑……”
話還未說完,虞辛夷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
她目光遲鈍了一會兒,扶額咬牙道:“你做了什麼……”
寧檀心下一喜,便知是藥香奏效了,忙屏退侍從。
他知道虞辛夷自幼習武,為了以防萬一,又多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敢向前。
虞辛夷已然站不穩了,扶額搖搖晃晃,臉上浮現出醉酒般的紅暈,倒給她的面容添了幾分別樣的嬌豔。
寧檀這才壯著膽子走過去,攬住虞辛夷纖細緊實的腰肢道:“虞大姑娘放心,隻要你跟了我,孤便留你一家性命……嗷!”
一聲慘叫,寧檀的手被虞辛夷反扭在身後。
繼而“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寧檀臉上,直將他打得一趔趄。
寧檀沒想到虞辛夷吸了那麼烈的香,竟然還有力氣掌摑太子,不由惱羞成怒道:“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惡狠狠扯了腰帶,剛欲撲上去,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鬧。
“殿下,殿下不好了!”內侍驚慌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寧檀扭頭,喘著粗氣問:“又有什麼事?”
“方才數十支塗滿甘油的火箭從天外飛來,東宮左春坊和崇仁殿走水,驚動了聖上和羽林軍!”
“怎麼會突然起火?你們都幹什麼吃的!”
“這火蹊蹺,奴也不知啊。”
內侍壓著公鴨嗓:“現在聖上已經快到武德門了,殿下還是快些收拾準備迎駕吧。”
東宮與天子宮殿隻有一牆之隔,從武德門到此處,不過半盞茶的時辰。
寧檀慌了,顧不得那點齷齪心思,忙將虞辛夷往內間推,隻想快點將這女人藏起來才好。
若是被父皇瞧見他對功臣之女下手,少不得又一頓打罰。
“昏君!別碰我!”虞辛夷竟然還有力氣反抗,拳腳並用,且招招致命!
寧檀肚子和胯下被她踢了好幾腳,頓時疼得面目扭曲,夾著腿大喊:“來人!把這瘋女人給我拖下去,關起來!”
四五個內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將虞辛夷架去內間,便見殿外火把通明。
繼而殿門被推開,羽林軍簇擁著兩鬢斑白的皇帝進殿,後面還跟著唇紅齒白的南陽小郡王。
寧子濯的目光有些焦急,掃視了殿內一眼。
皇帝很鐵不成鋼地看著衣衫凌亂的太子,斥道:“東宮大火,你卻半天不見人,到底在作甚?”
寧檀匆匆系上腰帶,垂首躬身道:“父、父皇,兒臣……”
他話還未說完,便聞內間傳來內侍“哎喲哎喲”的痛呼,伴隨著拳腳落在皮肉上的聲響。
一陣噼裡啪啦的瓷器碎裂聲後,面色暈紅的虞辛夷步履踉跄地走了出來。
“虞司使!”寧子濯立即向前,脫下外袍裹在虞辛夷身上。
好在她除了身體沒什麼力氣,衣衫齊整,並無別的異常。
皇帝看了看鳳眸含怒的虞辛夷,又看了看面前畏縮跪伏的太子,一切都不言而喻。
“混賬東西!”
皇帝怒上心頭,當胸一腳踹去,叱道,“你都做了什麼!”
太子被皇帝盛怒之下的窩心腳踹得栽了個跟頭,王八似的肚皮朝上,狼狽翻身跪好,訥訥不敢辯駁。
……
雨勢漸小,馬車依舊停在道旁。
東宮的方向,火光隱隱可現。
寧殷屈腿而坐,眼中落著明滅不定的光,像是在欣賞一件賞心悅目的傑作,淡淡道:“冷靜下來了?”
虞靈犀望向失火的方向,半晌,點了點頭。
寧殷就像一座冰山,露出來的隻是小小一角,水面下還藏著不為人知的力量。
這樣狡黠、狠戾而又善於偽裝蟄伏的人,她一點也不奇怪他會爬到權傾天下的位置。
“以後,不可以兇我了。”
虞靈犀垂眸打破沉寂,揉了揉被他攥疼的手腕。
頓了頓,又小聲補上一句:“雖不知你用了什麼手段,但,還是謝謝你。”
“不必謝我,謝你的小郡王去吧。”
寧殷發梢滴水,語氣也涼飕飕的,“我能有什麼手段?不過是騙小姐安心罷了。”
虞靈犀抬眼看了他許久,才從他俊美的臉上看出一絲類似“記仇”的情緒。
“衛七?”
“衛七。”
連喚了兩聲,寧殷才懶洋洋掀起眼皮,瞥向她。
虞靈犀張了張嘴,還未說話,便聽前方傳來馬車的聲響。
她撩開簾子一看,見馬車前掛著南陽郡王府的燈籠,不由眼睛一亮,跳下車道:“阿姐!”
郡王府的馬夫勒韁停下,繼而車簾掀開,露出了寧子濯那張年少秀氣的臉。
“虞二姑娘別擔心,虞司使沒事。”
寧子濯欠了欠身,露出身側倚在車壁上昏睡的虞辛夷。
虞辛夷看上去沒受到什麼傷害,身上還罩著寧子濯的織金外袍。
虞靈犀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回實處,松了口氣,忙朝寧子濯鄭重一禮道:“多謝郡王殿下出手相救。”
寧殷靠著馬車而站,幽冷的眸子微微眯起。
嘶,還真去跟她的小郡王道謝了?
手痒,想殺人。
車上,寧子濯莫名一哆嗦。
四顧一番,他納悶道:怎麼突然覺得背後有股涼意?
第37章 排名
戌時末,燈火闌珊,兩輛馬車相繼停在虞府大門前。
侍從們聞聲過來,手忙腳亂地將虞辛夷攙扶進門。
虞辛夷這會兒已經清醒,隻是手腳尚且乏力,攥住虞靈犀的手低聲道:“歲歲,你沒猜錯……”
虞靈犀便知她此去東宮,定然摸清楚了情報,不由反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阿姐放心,不會有事的。”
說罷叮囑侍從:“小聲些,莫要驚動夫人。”
寧子濯撩簾坐在車中,目送虞辛夷被攙扶進房歇息。
虞靈犀注意到他頸側和手腕上有兩個青紅的牙印,想來大概是阿姐神志不清時發狠咬的。
察覺到虞靈犀的目光,寧子濯不太在意地笑笑,扯下袖子蓋住痕跡。
都道南陽小郡王是個被寵壞的驕矜小紈绔,素日裡招貓逗狗一刻不闲,關鍵時刻,卻難得有幾分赤誠的少年義氣。
虞靈犀將他的織金外袍仔細疊好,雙手恭敬奉還道:“多謝郡王殿下!這份情,我與阿姐會永遠銘記於心。”
“舉手之勞,二姑娘不必客氣。”
南陽郡王大方地擺擺手,嗓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透跳躍,“何況本王也沒做什麼。方才剛到宮門,便聽聞東宮遇刺,兩處樓閣走水,正巧遇見聞訊而來的陛下,這才能及時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