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看著她離去,許久,將手中的飴糖含入嘴中,嚼骨頭般嘎嘣嘎嘣咬碎。
呸,難吃。
……
趙府。
這座宅邸尚未擴建,不如前世恢弘氣派,房門的獸首門環掉了漆,褪了色的福字剝落一角,顯出幾分寒酸冷清。
兩世生死,再次踏入趙府,虞靈犀沒有想象中那般憤懑不平。
堂中的那口薄木棺材和滿堂白綢,已然是在替她嘲笑趙玉茗的作繭自縛。
短短半個月內,趙府先是義子畏罪暴斃,繼而又是嫡女,趙夫人已經哭暈過去,趙姨父冷血些,嫌棄義子和女兒丟人,連面都沒有露,隻想快些封棺掩埋了事。
靈堂冷冷清清,虞靈犀從胡桃手中接過香燭籃,往炭盆裡撒了一把紙錢。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棺材還未來得及封蓋,直起身時,便瞧見了棺椁裡躺著的趙玉茗。
先是怔忪,繼而呼吸停滯。
她瞳仁微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些刻意被遺忘的回憶如潮水洶湧而來,將她的鎮定從容肆意吞沒。
慘白的臉,嫣紅的唇,鼻腔唇角還有沒來得及擦淨的黑色血跡……
那張臉在面前模糊、融合,最終變成了躺在密室冰棺上的,她自己。
而她此時就像是當初的遊魂一樣,飄在半空,審視著自己慘死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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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惡寒自背脊攀爬而上。
“小姐?小姐!”
胡桃察覺到了她的僵冷,忙伸手擋在她眼前,心疼道,“早說不讓您來了,多可怕呀。”
視線被籠罩,掌心的溫度喚回了虞靈犀的神智。
這裡不是前世密室,棺材裡躺著的也不是她。
她還活著,會帶著家人、帶著虞府的驕傲好好地活下去。
虞靈犀閉目,幾度深呼吸,方顫抖而堅定地拉下胡桃為她遮眼的手掌。
現在絕非害怕的時候,她必須要確認,趙玉茗是否和她死於同一種隱毒。
如果是,此毒是什麼?何人所下?
虞靈犀感覺自己的指尖在發抖,可思緒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再睜眼時,已然恢復了鎮定。
她站在飄飛的紙灰前,略一沉思,轉身道:“胡桃,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一刻鍾後,胡桃塞了幾兩銀子給問話的趙府丫鬟,而後朝馬車上等候的虞靈犀走來。
“小姐,都打聽清楚了。”
胡桃上了馬車,用手扇著風喘氣道,“表小姐昨日申時歸府後,便有些心神不寧,一個人悶在房中發了很久的呆。”
“申時?”
虞靈犀略一回想,昨日趙玉茗去府中找她,最遲巳時便離開了,怎麼會申時才回府?
莫非中間的三個時辰,她還去了別處?
“的確是申時方回,奴婢確認過幾遍了。”
胡桃繼續道,“到了晚上戌時,表小姐說有些腹痛乏力,飲了養胃湯才睡下。亥時丫鬟吹了燈,便沒再聽見房中有什麼動靜,早晨卯時,宮裡太監前來傳旨接她入宮,丫鬟進門喚她梳洗,就發現她……她已經沒了。”
虞靈犀心一沉,問:“可有嘔血?”
“有有有!”
胡桃忙不迭點頭,“聽說吐了好大一灘黑血,衣襟和帳簾上都噴濺了許多,最先衝進去的丫鬟婆子都瞧見了!也有人說她是死於中毒,可宮裡的太醫來了,愣是沒查出死於什麼毒。”
“沾了血跡的衣裳呢?”
“趙府老爺嫌晦氣,早命人將衣裳帳簾等物燒了。”
虞靈犀越聽越心冷,一切症狀都和前世如此相似。
既然連宮裡的太醫都查不出那種毒,便絕非常人能擁有的。虞靈犀越發篤定趙玉茗並非死於自盡,否則若她有如此好用的毒,必定會先用在虞靈犀身上。
或許殺死趙玉茗的人,與前世殺死她的人,是同一個。
可是,殺人的理由呢?
虞靈犀覺得自己仿佛站在巨大的迷霧面前,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
定了定神,她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趙玉茗離開虞府後,中途可有去見其他人?”
胡桃搖了搖頭:“都按照您的吩咐問了,可是當時表小姐身邊隻帶了紅珠一人。”
“紅珠呢?”
“表小姐出事後,紅珠便有些奇奇怪怪的,仿若失了神。旁人審問她許久,她反復隻有一句‘不知道’,後來大約逼急了,她便一頭觸了牆……”
說到這,胡桃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人雖然沒死,卻也和死了差不多,腦袋上一個血窟窿,至今還躺在柴房未醒呢。”
不管如何,紅珠是唯一一個能派上用場的人,決不能讓她死了。
得想個法子,將紅珠救醒,好生盤問一番。還有那種連太醫都查不出源頭的毒藥……
虞靈犀眼睛一亮,想起了一個人。
當初她缺“九幽香”為藥引,跑遍了京城也尋不見蹤跡,唯有欲界仙都黑市中的毀容藥郎能拿出這味藥來。
欲界仙都雖然沒了,或許藥郎仍在。
思及此,她撩起車簾,喚來侍衛去查探此人。
侍衛一聽要查欲界仙都的罪奴,登時犯了難,半晌抱拳道:“小姐有所不知,那時欲界仙都大火,裡頭的人即便沒有被燒死,也逃的逃,發配邊疆的發配邊疆,根本無跡可尋。”
虞靈犀眼中的光彩又黯了下去。
胡桃不明白主子為何對趙玉茗的死這般上心,遲疑道:“要不,小姐再找找別人?”
別人?哪還有別人知道欲界仙都的藥郎……
靈光一現,虞靈犀認命地嘆了聲:“回府吧。”
半個時辰後。
虞靈犀屏退侍從,提著一個漆花食盒邁進了罩房。
後院中那株參天的白玉蘭樹花期已過,隻餘幾朵零星的殘白點綴枝頭。
寧殷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手拿著一根鼠尾草,在逗弄那隻被養得油光水滑的花貓,另一隻手拿著一隻青瓷酒盞,也不飲酒,就百無聊賴地將那酒盞擱在手中把玩。
虞靈犀輕聲走過去,他就像沒瞧見她似的,眼也不抬道:“小姐看完現場,這是準備來審我了?”
語氣涼得很,冰刃似的扎人。
虞靈犀莫名有些心虛,將食盒輕輕擱在桌子上,坐在他對面道:“我審你什麼?”
“小姐不是懷疑趙家那女人,是我殺的麼?臨行前看我的那眼神,哼。”
寧殷嗤了聲,勾著唇線冷冷道,“我是大惡人,天底下所有的壞事皆是我的手筆,小姐可滿意了?”
他這般嗆人,虞靈犀便知此事和他沒有半點幹系。
寧殷壞得光明正大,真是他做的,他反而會很冷漠平靜,而非現在這般語氣。
何況,他不可能用前世害死她的毒,去鸩殺趙玉茗。
“先前……是有點懷疑,那也是因為你昨日對她出過手,而且總是將‘殺人’掛在嘴邊,也不能怨我呀。”
虞靈犀放軟聲音,耐著性子同他解釋,“何況你都這樣說了,我反而放了心。”
寧殷笑得無比俊美:“放心什麼?說不定人就是我殺的呢。”
虞靈犀將下巴抵在食盒的提柄上,抬眸望著他笑:“即便是你殺的,那也定是為了保護我。”
白玉蘭的殘花飄落,吧嗒落在桌上,嚇跑了那隻膽小的花貓。
寧殷把玩著杯盞,乜眼看了她許久,方嗤了聲:“小姐的眼睛再好看,也不能當嘴巴使。有什麼話,還是直說吧。”
果然什麼心思都瞞不過他。
虞靈犀索性開誠布公,打開食盒道:“我今日遇到了一個難題,一個隻有欲界仙都才能解的難題。”
寧殷把玩的手一頓,片刻,將杯盞扣在了石桌上。
他不做聲,虞靈犀便將食盒裡冰鎮的荔枝拿出來,殷勤道:“吃荔枝,可甜了。”
寧殷看都沒看那荔枝肉,自顧自屈指,將青瓷杯咕嚕推倒,扶起來,再推倒。
樂此不疲。
小瘋子可記仇了。
虞靈犀隻好親自剝了一顆荔枝,白嫩的指尖將深紅的荔枝殼一點一點剝幹淨,方捻著晶瑩剔透、冒著絲絲涼氣的荔枝肉,送到寧殷嘴邊。
她舉著荔枝許久,寧殷才勉強轉過墨色眼睛,側首傾身,張嘴含下了她指尖的荔枝肉。
微涼的唇徑直擦過她的指尖,咬了口,隻餘一點託手的荔枝殼還留在她指間。
一抿一卷,汁水四溢,潤湿了他淡色的薄唇。
虞靈犀怔神,原想讓他用手拿,沒想到他竟然直接上嘴咬。
罷了,隻要他肯幫忙,咬了便咬了罷。
正想著,寧殷卻是搖了搖頭,淡淡道:“這顆不甜。”
說罷,視線落在食盒裡剩下的荔枝上,挑著眼尾。
“……”
虞靈犀垂眸抿唇,耐著性子又剝了一顆,送到寧殷嘴裡,“甜了麼,衛七?”
第34章 湿發
大約荔枝性燥,吃了七八顆後,寧殷冰冷帶刺的眸色總算稍稍消融。
他摩挲著手中的杯盞,朝她空蕩蕩的身後看了眼:“小姐今日來此,怎的不帶侍從?”
難道就不怕他尚在氣頭上,捏碎她那美麗脆弱的頸項麼?
虞靈犀認真剝著荔枝,想了想,坦誠道:“你若在生氣,我哄你的樣子被下人瞧見了,那我多沒面子?”
說著,她將剝好的荔枝肉遞到寧殷唇邊。
寧殷眯著眼睛含住,虞靈犀捻了捻指腹,上頭沾染了荔枝水,有些甜黏。
她沒帶帕子,黏得難受,眉頭也輕輕蹙起。
寧殷看了她許久,方起身回房取了幹淨的棉布,罩在她指尖擦了擦。
他垂眸擦拭的動作散漫隨意,指節冷白修長,力道不重,卻給人酥麻之感。
虞靈犀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寧殷看在眼裡,頓覺有趣。
她撩撥人的時候,可大方坦蕩得很。如今他不過碰她幾根指頭,便受不了了?
他可是克制著,沒有上嘴咬呢。
眼神幽深,聲音倒是冷淡得很:“小姐是想讓我找人,查那女人的死因?”
“不錯。”
虞靈犀看著他彎腰擦拭時,肩頭垂下的墨色頭發,“她中的毒,連宮中的太醫都查不出來。”
“連太醫都查不出的東西,小姐倒是相信我。”
寧殷似笑非笑,將她擦手的棉布攥在掌心,“小姐請回吧。”
虞靈犀抬起秋水眼看他,遲疑問:“那,你答應了?”
寧殷負手看著她,沒有說話。
虞靈犀便當他默認了,忙起身道:“明日我等你消息。”
她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又折回來,取走寧殷手裡的棉布道:“這個,我讓人洗好了再還你。”
說罷燦然一笑,提著食盒輕快離去。
寧殷看著她窈窕的身形消失在垂花門下,舌尖卷去唇上殘存的荔枝清甜,輕笑一聲。
這會兒甜了。
虞靈犀回到房中,不知道寧殷能否順利找到黑市裡的那個藥郎,查出毒藥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