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沒看清臉,從衣裳來看應是個侍衛之類的,虞靈犀一顰一笑待他皆是十分親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想起從趙須那兒聽來的,極樂香的藥效……
趙玉茗捂住破皮的臉,心中湧起一股陰暗的竊喜。
自從三年前她來虞府賀壽,宴上初見明月朗懷的薛二郎,便再難忘懷。她自知父親隻是不上進的七品小官,門第微寒,家中也無可靠的親兄弟撐腰,隻能將心意深埋心底。
但漸漸的,這份心意在日復一日的嫉妒與自卑中扭曲、膨脹,將她蠶食得面目全非。
虞靈犀中了極樂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幹淨到哪裡去呢?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卻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失身於太子,是承恩;而虞靈犀失身於卑賤的奴僕,卻是恥辱。
趙玉茗緩緩攥緊手指,對身邊侍婢道:“紅珠,咱們去薛府一趟。”
“小姐,您還沒死心吶?”
侍婢面露為難,“薛二郎不會見你的,幾次登門拜訪,他連門都沒讓你進。而且您馬上就要進宮了,他更加要避嫌。”
趙玉茗腳步一頓,不甘道:“那便打聽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時出門,我去外邊堵他。”
見侍婢支吾沒動,她催道:“明日就沒機會了,快去!”
不論用什麼方法,她一定要將自己親眼所見的告訴薛岑,讓他死了娶虞靈犀的心。
廂房,獸爐香煙嫋散。
虞靈犀將那支剔紅梅紋的墨筆洗淨,又用棉布仔細吸幹水分,方擱在筆架上晾幹。
指腹碾過雕漆繁復的花紋,不由輕笑:小瘋子的想法,還是這般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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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就恩愛情人在新婚結發時,舍得割下那麼一縷相贈。用頭發做筆,他怎麼想出來的?
正笑著,虞辛夷推門進來,虞靈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沒有察覺她的小動作,隨手將刀擱在案幾上,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見趙玉茗鬼鬼祟祟從角門溜出去了,沒對你做什麼吧?”
“趙玉茗?”
她不是早該走了麼?
想起什麼,虞靈犀哼了一聲:“無所謂,她自以為是把柄的那些,不過虛名而已,根本傷不了我分毫。”
隻有心裡髒的人,才會看誰都是髒的。
正想著,忽聞前院傳來人聲喧鬧。
“阿姐,外邊什麼事?”虞靈犀問。
“哦,是虞煥臣從宮裡回來了。據說洛州四縣突發風災,損壞田舍千頃,災民數萬。”
虞辛夷道,“皇上命虞煥臣押送賑災糧款,今夜便要出發。”
“這麼快?”
“災情緊急,連夜拔營也是常事。”
雖說如此,可虞靈犀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
運送賑災糧這樣的事,為何會讓將軍府的人出面呢?
酉時末,天剛擦黑,虞煥臣便整頓好人馬出行。
虞靈犀提著一盞紗燈站在階前,想了想,叮囑戎服鎧甲的虞煥臣道:“賑災之事牽涉甚廣,兄長萬望小心。”
虞煥臣將韁繩往手上一繞,郎然笑道:“這等小事都辦不好,未免對不起我虞家少將軍的身份。歲歲勿憂,等阿兄回來!”
說罷看向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臉硬聲道:“虞辛夷,好生照顧阿娘和妹妹!”
“還用你管?”
虞辛夷嫌棄道,“快滾,別遲了時辰。”
虞煥臣一揚馬鞭,帶著虞家軍親信朝城門而去。
火把蜿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刮了一夜的風,空階滴雨。
罩房後角門,寧殷越過執勤的虞府親衛,踩著厚重的殘紅落葉邁下石階。
迎面走來一個貨郎,挑著貨箱,手搖撥浪鼓吆喝。見到寧殷,他忙向前殷勤道:“郎君,買糖麼?”
寧殷頓住腳步,掃了眼貨箱中五顏六色的果脯和糖粒,隨意問:“有飴糖嗎?”
“有的有的。”貨郎忙取出一張油紙,為他舀了一勺飴糖。
“屬下已按照殿下吩咐於坊間造勢,御史臺正彈劾太子失德,隻待時機成熟。”
貨郎手上動作不停,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匯報,“還有,將軍府的人正在暗中查殿下過往,屬下怕虞家查到殿下就在他們府上,可要動手……”
“不必。”寧殷摸出幾個銅板擱在貨箱抽屜中,神色平靜,“讓他們查。”
就看虞煥臣有沒有這個命,活著回來查他的底細。
畢竟寧檀那頭豬雖無本事,卻記仇得很呢。
“替我查查極樂香。”寧殷勾笑。
“好嘞。”貨郎堆笑,將包好的飴糖雙手奉上:“郎君慢走。”
寧殷將糖包負在身後,於漸行漸遠的撥浪鼓聲中上了臺階,朝水榭行去。
虞靈犀果然在那裡練字。
風撩動她淺緋色的裙擺,像是一抹朝霞飄散。
似乎知道會遇見他似的,特地沒有帶侍婢侍奉。
於是寧殷走過去,伸手替她慢悠悠研墨。
他姿態悠闲,天生不是服侍人的料,與其說是研墨,更不如說是興致來焉的逗弄賞玩。
“去哪裡了?胡桃說,你不在罩房。”
虞靈犀瞥著他那隻骨節修長的手,膚色襯著濃黑的墨條,有種冷玉般的質感。
她總覺得寧殷的這雙手,很適合與人十指相扣……
意識到自己在回味什麼,虞靈犀心一緊,忙搖散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
“買糖。”寧殷擦擦手,將剛買的飴糖擱在石桌上,往虞靈犀身邊推了推。
而後微頓,垂眸拖長語調:“小姐用的,並非我送的筆。”
虞靈犀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手中的竹筆,假裝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涼意:“你那筆毫太漂亮了,我舍不得用。”
虞靈犀沒有用頭發寫字的癖好,便將寧殷親手做的剔紅筆好生收在了房中。
她都盤算好了,將來寧殷得勢後若不認舊情,她就將那筆拿出來給他瞧,換一份安逸前程。
“小姐在算計什麼呢?眼珠子滴溜溜亂轉。”
寧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不在焉,輕笑一聲。
虞靈犀收攏飄飛的思緒,索性擱了筆。
“衛七,我有話問你。”
她抿了抿唇,似是斟酌許久,方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個人服侍了你兩年,猝然身死,你會如何處置她?”
這個念頭,從昨日起便有了。
昨日寧殷說他不喜歡趙玉茗的臉,所以虞靈犀才隱約猜出前世的寧殷為何會在她死後,用手杖劃花趙玉茗的臉。
於是她想,是不是前世的疑惑與介懷,可以從這輩子的寧殷身上得到答案。
寧殷眉尖微挑,似是好奇她為何會問這個。
可他的語氣依舊是涼薄的,輕飄飄道:“死了便死了,挖個坑埋了便是。”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回答這個無聊的假設,大約,是虞靈犀此時的眼神太過凝重認真。
“那若是,連個坑也沒有呢?”虞靈犀又問。
直覺告訴她,接下來寧殷的回答或許是症結的關鍵。
寧殷想了想,從桌上捻了顆糖道:“那便是無名之輩,不值得我費神。”
聞言,虞靈犀一口氣堵在心間。
自己介懷了這麼久的事,於寧殷看來竟隻是一句冷冰冰的“無名之輩,不值得費神”。
因為不值得費神,就讓她的屍身躺在黑暗的密室中,連入土為安的機會都不給?
得到了答案比沒得到答案還苦悶。
虞靈犀瞪了他一眼,奪過他手裡的那顆飴糖道:“不給你吃了。”
寧殷怔然。
望著空落落的掌心,“嘖”了聲:好兇哪。
虞靈犀以為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毒害自己的真兇也即將水落石出,她應該不介意成為孤魂野鬼的那段日子……
可親口聽到寧殷的答案,依舊難掩心酸。
奇怪,以前的她很看得開,才不會這般矯情。
見她一個人坐著不說話,寧殷眸中的涼薄散漫總算沉了下來,化為些許疑惑。
他盯著虞靈犀微顫的眼睫看了許久,方為她剝了顆糖,遞到她眼前。
他極慢地眨了下眼睛,喚道:“小姐?”
奶香的飴糖就捻在他指尖,虞靈犀皺了皺鼻子,又覺得沒意思。
前世大瘋子造的孽,和現在的小瘋子計較什麼呢?
她瞥了寧殷一眼,還未說話,卻見胡桃神色匆忙地跑過來,打破寂靜道:“小姐……”
見寧殷在,胡桃有所顧忌。
虞靈犀整理好情緒,示意她:“直說吧,什麼事?”
“小姐,趙府出事了。”
胡桃壓低聲音,“表小姐死了。”
第33章 不甜
趙玉茗死得太突然了,以至於虞靈犀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見侍婢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她緩緩皺眉問:“如何死的?”
胡桃道:“趙府那邊的說法,是突發惡疾暴斃。”
“怎麼可能?”虞靈犀認識趙玉茗兩輩子,從未聽說她有什麼惡疾。
“是呢,奴婢也奇怪。趙府那邊人手不夠,要從咱們府上借幾個僕從去幫忙料理後事,奴婢便趁機打聽了一番,說是今晨東宮的內侍前來接表小姐入宮,奴婢去催她梳洗,才發現人已經沒了。”
說到這,胡桃撫了撫胸脯,心有餘悸道,“聽他們府上知情的人說,表小姐倒在床榻下,嘴唇紅紫,那模樣不像是暴斃,倒像是服毒自盡。”
服毒?
趙玉茗那樣的人,前世即便親眼看著滿門被滅,尤敢攥著寧殷的下裳求饒,她愛自己的性命勝過一切,怎會輕易自盡?
而且,還是在即將入宮侍奉太子的前一刻。
何況她昨日來虞府時,明著示弱實則示威,實在不像是會自尋短見的樣子。
疑點太多了,虞靈犀下意識看了身側的寧殷一眼。
寧殷依靠在陰影中,面無表情,隻在虞靈犀望過來時扯了扯嘴角。
笑得格外冷。
虞靈犀察覺出他不開心,唇瓣輕啟,又不知該如何問起。
她索性抿唇,顧不得多想,轉而對胡桃道:“備車馬,我要去一趟趙府。”
“啊?”
胡桃眨巴眼,忙勸道:“小姐,您身子不好,去不得那種地方。”
趙玉茗死得太蹊蹺了,虞靈犀怕將寧殷卷入其中。
她下定決心,吩咐道:“去準備香燭和紙錢。”
走出水榭,她回頭看了眼,寧殷還倚在水榭中,半截臉上落著陰翳,看不出喜怒。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又走回去,拿了一顆寧殷贈送的飴糖,這才望著他明暗不定的漆黑眸子道:“等我回來,衛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