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伽手持寶器做完法事,抬眸掃視一圈。
他是梵淨法師從西域帶回來的弟子,天資聰穎,年輕弟子中唯有他有資格進入譯經所,人又生得出眾,都說他以後會成為東山寺主持,寺中弟子對他頗為敬服,連忙屏息凝神,跟隨他念誦經文。
早課畢,寺主過來和羅伽商量寺中事務,他去年救治過一位商人,現在那位商人帶著全部家產請求皈依沙門,隻求做他的隨從。
他淡淡地道:“救他隻是舉手之勞,不必如此。”
正商量著,山門前傳來一陣喧嚷,知客僧氣喘籲籲地衝進院門:“天使至!”
梵淨法師迎出正院,門前車馬轆轆,塵土飛揚。
太監總管展開黃絹,一甩拂塵,還沒張口宣讀聖旨,山下馬蹄如雷,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疾馳而上,停在山門前,馬上少女紅衣烈烈,猛地一扯韁繩,翻身下馬,一鞭子嚇退幾個迎上前的閹奴,朝梵淨法師匆匆拜禮,頭也不回地踏進東山寺。
梵淨法師和一眾僧人目瞪口呆。
太監總管也愣了片刻,回過神來,朝梵淨法師尷尬地扯扯嘴角,解釋來龍去脈:七公主驕縱跋扈,犯了大錯,皇後給了她臺階下,她卻不肯服軟,帝後大怒,罰她在東山寺思過。
“公主年幼,沒吃過什麼苦頭,京中的人都說公主過不了幾天就會求饒,沒想到公主不肯低頭……”
太監總管長嘆一口氣,看公主這風風火火一頭衝進東山寺的架勢,三個月內,公主不可能回京。年底兩位皇子從軍中回來,知道公主被扔到東山寺,一定會大鬧一場,到時候他這個押送公主出京的天使少不了受一頓排揎。
總管長籲短嘆,梵淨法師也焦頭爛額。為了宣揚佛道,東山寺主持歷來熱衷於和皇室世家走動,公主是帝後的掌上明珠,兩位皇子都不及她受寵,他常去宮中走動,曾親眼看到那位手段狠辣的太子背著七公主摘石榴,這麼一位祖宗來到東山寺思過,他不能不管,又不能真的把小公主當成弟子對待,稍有不慎就會惹惱公主和太子。
權衡過後,梵淨法師叫來羅伽:“你救過七公主,公主時常派人來看望你,如今皇後殿下要公主在寺中修習佛法,磨礪心性,公主畢竟是貴人,不可能和其他人那樣修習,就由你親自教授公主經文吧。”
羅伽面無表情,雙手合十,應了句是。
七公主在寺中住下了,太監總管當天就離寺回京復命,他帶來的人馬跟著走了一大半,隻有幾個照顧公主起居的閹奴和侍女留了下來。
梵淨法師常和貴人打交道,敏銳地發現帝後這次真的動怒了,不敢敷衍,要七公主每天抄寫佛經。
Advertisement
緣覺很同情七公主,想去安慰她,又怕打攪她。
第二天早上,他做完早課,和羅伽一起去藏經閣時,驚訝地看到七公主站在長廊下,一身樸素的缁衣,長發盤起,隻簪了一枝玉簪,渾身上下再無其他裝飾,平時隨身帶的鞭子和軟劍也沒了,笑著朝他們合十拜禮。
緣覺呆了一呆,他身前的羅伽卻一臉平靜,回了一禮,取出一卷經書,遞給七公主,“從今天起,公主每日抄寫一卷,日落前交給緣覺。”
七公主眼角抽了抽,接過經書,一臉嚴肅地道:“多謝小法師。”
說完,撩起眼皮,朝一旁的緣覺眨眨眼睛。
緣覺不禁輕笑出聲。昨天宮人私底下說公主不是皇後所生,這回肯定徹底失寵了,他擔心了好久,看七公主這副頑皮勁兒,他一點都不擔心了。
七公主第一天跟著羅伽上課,沒有使性子,也沒有哭哭啼啼,腰板一挺,規規矩矩跪坐在書案前,一本正經地研讀經文,遇到不懂的,還舉起小巴掌,請羅伽為她講解。
不管她問的是多麼淺顯的問題,羅伽都一一為她講解。
梵淨法師擔心最器重的弟子得罪貴人,下午過來了一趟,看到七公主拿著書卷請教羅伽,羅伽手持佛珠,溫和地為她解惑,暗暗點頭:七公主雖然行事過於張揚,常常有驚世駭俗之舉,但不會刻意為難人,小小年紀驟然失寵,從繁華熱鬧的京中來到這僻靜的東山寺,既不吵鬧,也沒有黯然神傷,心性開明,日後應當不會為難東山寺。
緣覺是寺中和七公主最熟稔的人,領了照應七公主的差事,每天昨晚早課去叫七公主起來讀經書。
七公主每天聽到鍾響就起身,根本不需要人催促,緣覺每次去催她的時候,她已經洗漱好了,捧著經書站在廊前等羅伽。
羅伽名聲在外,做完早課經常要應付一些雜務,回來得晚了,她就拿一根柳條站在院子裡練劍法,或是和緣覺湊在一起八卦一些寺裡的傳說,有時候說得太起勁,冷不丁覺得背後涼飕飕的,一回頭發現羅伽站在廊前,碧眸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趕緊拿出經書,裝出一副認真討論佛理的模樣,羅伽也不拆穿他們,不過布置的功課會比平時多一些。
一轉眼黃葉落盡,天氣轉涼,落了好幾場雪籽,宮中派人來看望七公主,問她思過得如何了,肯不肯認錯。
七公主笑著搖搖頭。
來人嘆口氣,“貴主,兩位皇子已經回京,特意囑咐我帶句話給您,服個軟的事兒,何必和兩位聖人鬧僵?”
七公主仍是搖頭:“勞你告訴我皇兄,我在寺中一切都好,讓他們不必擔心我,過完年興許我就能回去了。”
“可今年您的生辰……”
“每年都有生辰,沒什麼稀罕的。”
這一次之後,直到年底,宮中再沒有打發人來看公主,據說帝後震怒,不僅下令幽禁公主,還責罰了為公主求情的皇子。
東山寺的香客大多是京中貴人,少不了流言蜚語。
一群曾和七公主有過龃龉的紈绔子弟有事沒事跑來寺中闲逛,看到七公主果然一身素衣,面露嘲弄之色,七公主隨手抄起院中供花,拈花為器,把那幾個少年郎打得抱頭鼠竄。
外面的流言愈加沸沸揚揚,她一概不理會。
幾個月下來,七公主可以像模像樣和羅伽論道講經,緣覺大為佩服。
天氣越來越冷,鉛雲堆積,寒風刺骨。
這晚,一夜北風呼號,第二天,窗前被積雪映得一片亮堂,緣覺和平日一樣做完早課,跟著羅伽回院子。
寺中僕從已經掃過積雪,廊前掛起毡簾,涼風呼嘯而過,懸鈴輕響,階前空空蕩蕩,沒有七公主的身影。
緣覺愣了一下,這些時日七公主每天都在廊前等著羅伽,今天還是頭一回沒看到人。
走在前面的羅伽腳步頓住,目光在七公主每次站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
“昨晚大雪,公主可能起遲了,我去叫她!”
不一會兒,緣覺小跑回來,“羅伽,公主病了!剛剛吃過藥,醫者說她這幾天都不能出門見風,法師說了,公主這幾天的課免了。”
羅伽沒有進屋,還站在廊前等著,僧袍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聞言,嗯一聲,轉身回房。
……
七公主吃了兩天的藥,病情並沒有好轉。
親兵、侍女急得團團轉:“山上就不是養病的地方!公主病成這樣,必須回宮!”
“給太子殿下寫信,告訴他公主病了,殿下一定會派人來接公主。”
“皇後殿下發過話了,公主的信送不到太子手上!”
“那該怎麼辦?”
七公主夢中聽到侍女在嚶嚶哭泣,睜開眼睛,想安撫她們,張了張嘴,她們卻聽不到她在說話,她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夢中渾身冰涼,她一個人走在雪地裡,狂風飛卷,身上肌膚一寸寸皴裂,她失去知覺,閉上眼睛,想著就這樣睡著了也好……
意識彌留之際,忽有一道宛轉的嗓音透過風雪,一聲一聲在耳邊回蕩。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靠了過來。
七公主一把抱住那道溫暖。
那具身體微微僵了一下,她生怕他跑開,抱得更緊,片刻後,堅實的手臂抱起她,冰冷的手指拂過她的下巴,輕輕掰開她的嘴巴,溫熱的藥湯喂到她唇邊。
“公主,喝了它。”
那道熟悉的嗓音輕輕地道。
七公主很信任這道聲音,試著吞咽藥湯。
她沉沉睡去,手裡緊緊攥著僧袍袖角,念經聲再度響起,悠遠,冷清,若有若無。
再度醒來的時候,床畔空空如也。
空氣裡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氣。
七公主大病一場,梵淨法師不敢隱瞞,消息送回宮中,帝後沒有改變心意,不過到底心疼,派了御醫奉御來東山寺。
和御醫一起來的還有太子,梵淨法師嚇了一跳,親自迎到寺門外,太子一身尋常衣著,圓領窄袖袍衫,頭束巾帻,腳踏烏皮靴,臉色陰沉,匆匆進寺,直奔七公主院子,看到大病初愈的七公主,二話不說,抱起人就走。
緣覺既欣慰又不舍,回藏經閣收拾七公主的東西。
羅伽盤坐在窗前翻閱經書,突然道:“窗下那卷書冊。”
緣覺一呆,看向窗下。
一卷書冊攤開放在書架上,邊角用鎮紙壓著。
他恍然大悟,這是七公主最近在看的書。
他收起書冊,一同放入書匣,正要送出去,門前腳步輕響。
“我今天遲到了,是不是要抄書?”
七公主探進半個身子,倚在門前,笑盈盈地問,病後臉色蒼白,臉龐瘦了些,但烏眸仍舊清亮有神。
緣覺呆住了。
七公主不願認錯,拒絕回京,太子實在拗不過她,留下親兵照顧她,自己獨自返京,為她在帝後面前轉圜。
緣覺嘖嘖道:“公主隻要認個錯,皇後殿下就心軟了,您為什麼不認錯?”
七公主坐在書案前抄書,甩甩酸疼的手,笑了笑:“我覺得我沒做錯。”
緣覺不吭聲了,公主年紀雖小,主意倒是不小。
屋中炭火融融。
七公主還病著,抄了十幾遍經書,不止手疼,肩膀也疼,放下筆揉了揉肩,抬起頭。
緣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閣中靜悄悄的,隻有炭火燃燒聲,羅伽端坐在書案前寫字,眉眼低垂,全神貫注。
七公主雙手託腮,凝眸望著他,不知不覺間倦意上頭,趴在案前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等她醒來時,周身溫暖舒適,身上多了一張薄毯,書案上的筆墨文具挪到了另一張書案上,毡簾都放了下來,室中黑魆魆的,簾子底下透進來一圈微晃的朦朧燈火。
七公主發了一會兒怔,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簾子前,掀開一條細縫。
屏風後點了盞燈,羅伽在燈前伏案書寫,旁邊放著一疊紙張,正是她剛才抄寫的經文。不一會兒,他停下筆,把抄寫好的經文放在那疊紙張上面,等字跡晾幹。
七公主眉眼舒展,笑意漾了出來。
羅伽在幫她抄寫經文。
她每天都得向梵淨法師交抄寫的經文,緣覺曾經想過幫她,可惜字跡和她的差別太大。
羅伽沒說過要幫她,每次她和緣覺抱怨的時候,他都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坐在那裡看他的經書。
如果不是前些天她無意間看到他把替她抄好的經文塞進經卷底下,她根本不會發現他在默默地幫她。
七公主退回書案前,擁著薄毯,繼續打瞌睡。
18另一世(4)
正旦前夕,通往東山寺的山道上寶馬香車絡繹不絕,紅塵滾滾,格外熱鬧。
東山寺不過俗世節日,但僧人要為貴人們做道場,也頗為忙碌。
太子再次蒞臨東山寺,這回帶了隨從車馬,人人都以為他是來接七公主的。
緣覺奉命前去幫著收拾箱籠,卻撞到太子沉著臉大步踱出長廊,嚇得不敢抬頭。
太子和七公主吵了一架。
七公主仍舊天天和緣覺一起跟著羅伽研讀經書,京中少年郎鮮衣怒馬,玩鷹弄犬,她一身素衣,青燈古佛,年底了也不能回宮參加宮宴。
傳言她徹底失寵於御前。
這日天色陰沉,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萬頃松濤被白雪覆蓋,成了連綿的雪浪。
月色下,雪地閃爍著清冷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