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岔路前,驟然響起長靴踏過積雪的咯吱咯吱聲。
一道身影從黑暗中步出,身姿挺拔,窄袖玄衣,手中握著一柄毫不起眼的烏黑長刀。
樹影搖晃。
少年抬起頭,月光透過樹影落在他臉上,映照出他輪廓分明的臉龐,眉目清冷,眸光沉靜,無喜無悲。
剎那間,皎潔的月暉霎時黯然失色。
他仰望著雪中依然蒼翠的古木,平靜地道:“下來。”
樹杈晃動得更厲害,雪花飄灑,枝葉間露出一張嬌豔的面龐,雙頰醞著桃花淺色,小聲答:“我不下去。”
聲音顫巍巍的,帶了幾分醉意,撒嬌耍賴似的,又嘟囔一句:“你上來。”
羅伽眉頭輕皺,踏出一步,走到樹枝底下,剛放下長刀,頭頂輕輕一聲驚呼,積雪撲簌撲簌。
他神色不變,長臂一展,接住從樹枝跌落下來的少女。
滿懷溫香。
年少的僧人神色不變,俯身,待要放下少女,脖子驀地一緊——少女柔軟的胳膊伸過來,緊緊抱住了他。
他一動不動。
七公主不小心從樹枝滑落,本以為會摔在雪地上,沒想到正好落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下意識勾住羅伽的脖子,微染醺色的臉湊了上來。
“你不是和尚嗎?怎麼深夜拿刀出寺?”
她抱著羅伽,暈暈乎乎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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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氣裡有淡淡的甜香。
羅伽平靜地道:“我自幼習武,和其他師兄弟不一樣。”
七公主點點頭,沒有多問,目光往上,“我的酒……”
樹枝上,幾隻酒壺掛在枝杈間輕輕晃動,酒香彌漫。
羅伽放下七公主:“哪來的酒?”
七公主雙腳踩在雪地上,搖搖擺擺走了幾步,笑了笑:“我叫人去山下買的,在寺中吃酒,到底是冒犯佛祖,戒律法師又管得嚴,我隻好把酒藏在這裡,悄悄跑出來過過癮……”
她醉得厲害,站都站不穩,走路直打晃,羅伽眉頭輕皺,伸手扶住她。
“隨我回寺。”
他語氣嚴厲。
七公主回頭朝他一笑,眉眼彎成月牙:“小法師,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就當沒看見……讓我自在一會兒吧……”
羅伽一語不發。
七公主轉過身去,往樹幹上一扒,手腳並用,蠶蛹似的,一點一點往上爬。
“我的酒……”
撲騰了半天,蹭了一身的雪,人還緊緊抱著樹幹,離地不到一尺。
“怎麼還沒爬上去?”
她迷迷糊糊地道。
身後突然一暖,一雙手繞過來,輕輕掰開她緊攥著樹幹的手掌,擁著她縱身一躍。
耳畔風聲呼呼,她被送回樹枝上,穩穩地落在樹杈當中。
七公主揉了揉眼睛。
羅伽收回攬在她肩上的手,在離她不遠的樹枝找了個地方坐下,淡淡地道:“半個時辰後回去。”
七公主怔怔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嗯一聲,俯身去抓酒壺。
酒入喉腸,她雙頰愈發紅豔,坐在樹枝上,雙腿輕輕晃蕩,抬頭仰望夜空中皎皎的明月,臉上浮起惆悵之色。
“羅伽……”她轉頭看羅伽,“緣覺說你是梵淨法師從西域帶回來的,你還記得自己的家嗎?”
羅伽碧色的眸子盈滿月暉,沒有回答。
七公主喝了口酒,“我的家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已經記不清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念起一首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羅伽靜默不語,默默計算辰光,半個時辰後他要帶公主回寺,天寒地凍,她在雪地裡吃酒,沒人照應的話,可能會染上風寒。
樹枝顫動,肩頭一沉。
羅伽眼眸低垂。
七公主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陣,看他一直不吭聲,靠了過來,枕著他的肩膀,繼續喝酒。
“皇兄他們也生我的氣了。”
“他們都對我很好,要不了多久就會消氣,他們都告訴我,我隻要撒個嬌,皇後殿下就會原諒我……可是阿錦就白死了……”
羅伽聽緣覺提起過阿錦。
一個侍女,出身卑微,默默無聞,宰相家的大公子酒後失德,打死了她。
不過是個侍女罷了,拖出去掩埋,一幹二淨,但是年幼的七公主卻執意要為阿錦討個公道,為此不惜惹怒帝後。
七公主嘆口氣,把羅伽當成兄長,扯扯他的衣袖。
“阿兄,我記得阿錦,那年夏天,我看她熱得滿頭是汗,要她去蔭涼地,塞了一塊涼瓜給她,她記得這份恩情……每次我去離宮,她都歡歡喜喜地過來給我打扇……那是一條人命……她是被楊大郎活活打死的……”
“我不想多事……可楊大郎沒有一點悔意……”
她在宮廷中長大,懂得宮廷和朝堂的規矩,可是她終究和其他人不同,她會審時度勢,會妥協,但她也有自己的堅持。
“阿兄……”
七公主扯著羅伽的衣袖輕輕搖了搖,小臉皺成一團,可憐巴巴地撒嬌,“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羅伽不語。
七公主失望地嘆口氣,酒意上頭,斜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雪花簌簌灑落,月色清涼。
“公主沒有做錯。”
半晌後,耳邊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七公主清醒了些許,抬起頭。
羅伽看著樹下銀白的雪地,輕聲道:“公主宅心仁厚,有佛緣。”
七公主出了一會神,眉眼舒展,“小法師要度我出家嗎?”
羅伽沒有看她,碧眸凝望夜色,搖搖頭。
雪花鋪天蓋地,甜香脈脈浮動。
羅伽低頭,目光在七公主臉上停留片刻。
半個時辰到了。
她倚在他肩上睡了過去,嘴角微微翹著。
樹下幾道人影閃過,她的親兵找了過來。
羅伽眼簾抬起,出聲示意親兵。
親兵終於找到人,松了口氣,小心翼翼抱七公主下樹,送她回去。
羅伽落後一步,撿起自己的長刀,拍幹淨雪花。
大雪茫茫,他們留下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隻餘幾隻空酒壺在風雪中來回擺動。
……
冬去春來,烏飛兔走。
一晃眼,又到了秋風送爽時節。
帝後頒下詔書,七公主返京。
來接人的正是去年沉著臉離開的太子。
七公主笑著撲到兄長身上,搖他的胳膊,“阿兄,你不生氣了?”
太子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我哪敢生妹妹的氣?”
七公主做小伏低。
太子看著她明顯清減了幾分的臉,眉頭緊皺,揉揉她的頭頂,“小七,你長大了。”
為了一個侍女,向來愛熱鬧的她遵守諾言,冒著徹底失寵、再也無法回宮的風險,在遠離繁華的東山寺修習整整一年。
現在京中人人都明白了,七公主不是在使性子,她說得出做得到。
帝後也認識到小七的決心。
太子抱七公主上馬,“別怕,有阿兄在,不會叫我家小七受委屈,阿兄接你回家。”
梵淨法師送走太子和七公主,長出一口氣:七公主金枝玉葉,在寺裡抄了一年的經書,如今重得聖心,居然沒借著太子找他撒氣。
緣覺站在臺階下,也吐了一口氣,七公主就這麼走了,他很是不舍。
他探頭探腦,視線掃過隊伍最前方的羅伽。
這一年來羅伽教授公主經文,照應公主的起居,會不會和他一樣舍不得公主?
羅伽已經主持了幾場大法會,名聲遠播,身著玄色僧衣,立在主持身側,目送七公主離開,手握持珠,一臉平靜。
緣覺立即收斂心思,暗暗佩服,不愧是羅伽,清心肅靜,不為外物所動。
七公主離開後,依舊時不時派親兵給羅伽送些吃用之物,還不忘給緣覺的小茶食。
京中不斷傳出消息,帝後心疼七公主在外吃了一年的苦頭,對她疼愛更甚往日。七公主聖寵不衰,開始涉獵朝政,盡己之力護佑朝中賢臣,多次勸諫帝後,為百姓請命,還不拘一格推舉人才。
七公主寬容仁慈,深受百姓愛戴,但也有很多朝臣斥責她妄議朝政,帝後沒有理會。
轉眼又是大半年過去,梵淨法師帶著徒弟進宮為皇後設道場。
進了內宮,七公主親自過來迎接。
大半年未見,緣覺差點認不出七公主了。
她長高了,眉目愈發明豔,縹衫紅裙,烏發漆黑,束發的紅色絲绦熠熠奪目,斂裙從長廊走過,嫋娜生姿,似一朵雍容的牡丹,含笑向羅伽合十拜禮。
“小法師別來無恙。”
容色之盛,蓋過了滿院怒放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