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伽被送到一輛馬車上。
七公主的侍女先替他擦洗身子,換上幹淨的衣裳。
兩人小聲道:“這僧人不是漢人?”
正議論著,車簾掀開,七公主上了馬車,問:“他怎麼樣了?”
侍女道:“剛才喂他吃過保心丸了,沒什麼大礙。”
七公主點點頭,揮手讓侍女出去,盤腿坐下,拿起帕子蘸取清水,在羅伽唇上按了按。
她從小跟著兄長習武,方才從木桶中滾落時,其實可以自保,但是這少年僧人速度太快,她還沒掙扎呢,他已經不管不顧地飛身而下,將她攬入懷中。
崖邊狂風吹拂,卷起他臉上的面巾,露出一張俊美的面孔。
那一刻,七公主發現自己見過這個和尚。
那年她才五歲,也是春天的光景,聖人和皇後蒞臨東山寺,法事冗長繁瑣又肅靜,她熬不住,甩開侍女,偷偷跑到後山去玩。
山中比山下幽靜冷清,院中古木參天,寒意浸人,傍晚時分有湿潤的霧氣籠上來,到處雲遮霧繞的,恍如仙境,她走著走著就迷了路。
她自小備受嬌寵,覺得兄長一定會來找自己,也不著急,背著小手慢悠悠地山裡走著,爬上一道道苔痕斑駁的石梯時,濃霧裡飄來一陣念經聲。
一聲一聲,悠遠,清冷,帶著某種優雅清貴的韻律。
她不知不覺循聲走去。
雲霧散開,青瓦白牆,一株蒼翠的松木下,一個身穿僧衣的少年盤坐於石臺前念誦經文。
滴答一聲,松針上凝結的露水滴落下來,水珠跌落在石臺上,碎成一瓣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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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紋絲不動,僧衣上落滿飄落的墨綠色松針,燦爛的夕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照下來,他的面孔掩映在松木的暗影之中,美得像一幅畫。
七公主站在山石旁,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小和尚。
她是不是誤入壁畫上的西方幻境,見到菩薩了?
16另一世(2)
春去夏來,落英繽紛,池畔花木鬱鬱蔥蔥,水中菡萏競相盛放,蓮葉間閃耀的水波反射日光,映得廊前一片亮堂堂的明光。
宮人灑掃長階前庭,支設帳幔,挑竿上掛起一幅幅繪有佛經故事的掛畫。
環佩叮當,濃香陣陣,裙琚簌簌輕響,身著華麗衣裙的皇後在宮妃們的簇擁下來到殿階前。
一聲清越的玉磬輕響,宮人垂首退下,也是一身華服的七公主越眾而出,手裡捧著一隻檀香木柄鎏金蓮瓣紋香爐,繞著大殿緩緩繞行一周,一股股青煙從香爐鏤花中逸出,滿殿清芬嫋嫋。
皇後和宮妃雙手合十,虔誠地默念佛號。
不一會兒,宮人稟報,梵淨法師和他的弟子羅伽來了。
七公主立刻抬起頭,滿頭珠翠輕輕晃動。
梵淨法師入殿,帶著弟子向皇後行禮,皇後笑著還禮,請法師升座。
眾人的目光落到法師身後,俊美挺拔的少年僧人從匣中取出寶卷,徐徐展開,搖曳的光線從半卷的珠簾照進內殿,在他低垂的眉眼和寬大的僧衣上潋滟浮動,勾勒出勁瘦的身形和臉龐高挺的線條,那雙碧色的眸子顯得愈發剔透,有一種超脫塵俗的清冷幽遠。
七公主手捧香爐上前,歪著腦袋,朝少年僧人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裡盈滿笑意。
少年僧人目不斜視,待皇後和宮妃落座,率領眾人念誦佛號,嗓音有種說不出的優雅韻律,如雲端飄來的梵唱。
七公主挑了挑眉,退到皇後的寶座旁,挨著皇後坐了,像模像樣地合十拜禮,眼珠卻滴溜溜地轉來轉去,頻頻望向少年僧人。
一場法事做完,皇後留下梵淨法師吃茶論道。
七公主走到少年僧人面前,扯住他的衣袖,拉著他出去:“羅伽,我從東山寺帶回來的鬉華開花了,你過來看。”
少年僧人收回手,退後半步,“小僧要隨師尊轉唱經文。”
七公主回頭,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不會耽擱你太久,我叫人候著,你師尊要是找你,他們會來報信的。”
不等少年僧人再拒絕,她拉著他穿過闊朗的大殿,從後面的廊道轉出正殿,繞過幽靜的長廊,來到一座僻靜的庭院前,迎面一股涼風吹過,空氣裡絲絲縷縷的濃香飄散開來,沁人肺腑。
院廊下,一叢叢鬉華怒放,碧綠的葉片間一簇簇雪白的花朵,香氣濃鬱得燻人欲醉,酷暑天氣,頓生幾分幽涼。
七公主笑指著廊下的花:“天賦仙姿,玉骨冰肌,鬉華從佛國而來,果然也有幾分佛性。”
少年僧人微微頷首,不動聲色地掙開七公主的手,淡淡地道:“貴主的鬉華養得很好。”
言罷,轉身就走。
七公主一把拉住他,“羅伽,等等,你的傷都好了?我派人送去的藥都服用了嗎?”
少年僧人面孔沉靜,語氣淡漠地道:“小僧的傷已經痊愈了。”
“你可別逞強。”
七公主湊上前仔細端詳僧人,直直地看了半晌,溫熱的氣息撲在他臉上,空氣裡的花香愈發香甜濃稠。
少年僧人扭開了臉。
七公主放開他,“看著氣色是比上次好多了,看來上個醫者開的藥方好,我回頭再叫人送些藥,你住在山上,缺什麼就和我說一聲。”
少年僧人一語不發。
七公主笑了笑:“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還不止救了我一次,這說明我和你之間有機緣,不必和我見外。”
說著話,又去拉他的衣袖,帶他去看皇後從天竺請來的一株菩提樹,問他這些天在寺裡做什麼,有沒有下山行俠仗義,下次歷練準備去哪裡。
“我正想出宮練練拳腳,長長見識,下次你下山,和我說一聲,我們可以結伴!”
少年僧人不置可否。
七公主眼珠一轉,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他:“羅伽,你學的是什麼掌法?可以教我嗎?阿兄隻肯教我劍術。”
少年僧人道:“想要修習寺中拳法,需先修習經文,才能參悟其中禪意。”
七公主嘴角抽了抽:“隻有出家才能拜你為師?”
少年僧人點頭。
七公主嘆口氣:“那算了……不能讓你為難。”
少年僧人抬眸看了她一眼。
七公主懊惱了一陣,很快忘了這事,“我讓人準備了素齋,按著你的口味做的,你好歹用一些,吃不完的帶回去,緣覺一定很高興,他最喜歡吃那些甜果子了。”
少年僧人推辭道:“不敢叨擾貴主。”
七公主白他一眼:“不是你叨擾我,是我叨擾你,別和我客氣了,我還有其他事向你請教。”
素齋席面送了過來,七公主仗著自己年紀小,篤定少年僧人不會和自己生氣,按著他坐下。
說說笑笑用完一頓齋飯,七公主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少年僧人靜靜聽著,雖然面無表情,但不管她問什麼,隻要是他知道的,他都會耐心解答,看她仍舊迷惑的樣子,立即巧妙地換種淺顯的說法。
七公主頻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羅伽,你比那幾個教我的進士先生強多了!”
少年僧人臉上沒有得意之色,不悲不喜。
傍晚時分,少年僧人隨梵淨法師出宮。
皇後照例頒下豐厚的賞賜,除此之外,還有七公主送羅伽的幾大包果點,一包包分好的藥材,幾本經書,一匹匹布帛——按著他的身份,特意選的顏色清淨的素羅。
回到東山寺,緣覺和一幫師兄弟早就翹首以盼,笑嘻嘻地分了那幾包果點。
“七公主府上的廚夫手藝真好!”
緣覺一邊吃,一邊贊嘆。
“貴主性子正好!知道我愛吃這些,每次都讓人給我捎帶。”
那次他們下山歷練,機緣巧合救下七公主,之後羅伽被送到空置的七公主府上養傷,緣覺跟去照顧,也在公主府裡住了一段時日。七公主年紀還小,住在宮中,她很關心羅伽的傷勢,每隔兩天出宮探望他,羅伽傷好之後,她舍不得放他走,又留了他一陣,纏著要拜他為師,羅伽婉拒了。
一開始緣覺很是拘謹,後來發現七公主如傳言中的一樣鮮妍明媚,平易近人,一來二去的,和她混熟了,所以隻要羅伽進宮,他就盼著師兄帶果點回來。
少年僧人走到松木下,盤腿而坐,取下腕上的佛珠,開始做功課。
緣覺吃得滿身糖糕碎渣,鼻子嗅了嗅。
“羅伽,你身上好香啊。”
羅伽垂眸不語,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佛珠,神情專注。
平靜的思緒卻輕輕顫動了一下。
不知怎麼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皇宮秀麗的花園,頭挽垂髻,穿縹色上襦,系石榴紅裙的七公主伸手去夠廊前的鬉華花,長及腰間的彩绦隨風飛舞,嘴裡笑嘻嘻地念道:與王郎摘,美人戴,總相宜。
她柔軟的手指摘下幾朵鬉華,別在耳畔發髻旁,回眸朝羅伽輕笑。
“好看嗎?”
少年僧人一臉淡漠。
七公主想起他是個和尚,不是會陪自己笑鬧的兄長,輕笑,回頭繼續摘花。
他在心裡默念經文。
在公主府養傷的兩個月,他們都是這般相處。
一陣腳步聲靠近,羅伽睜開眼睛。
七公主站在他面前,手裡捧著一簇鬉華,努力踮起腳,把用絲線串起來的鬉華戴到他脖子上,“鮮花供佛,鬉華是佛家聖樹,我送小法師一串佛花,小法師不僅熟讀經文,還護佑一方百姓,以後一定大有所成。”
“其實我不信佛道。”
她緊張地張望一陣,壓低聲音說。
羅伽嘴唇微動。
還沒張口,她語氣一變,笑盈盈地道,“不過我信小法師!”
羅伽一動不動。
花香濃烈,馥鬱,甜得粘稠,風吹過,肺腑裡都浸滿了香氣。
……
緣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羅伽緊握佛珠,回過神來,凝神禪定。
花香淡去。
17另一世(3)
秋日的晴空澄澈清朗,萬裡無雲,東山寺所在的東山層林盡染,疊翠流金,山道上落滿金黃枯葉,偶爾有快馬馳過,清脆的蹄聲回蕩在幽靜空闊的山道間,蟬聲陣陣。
清風拂過重重飛檐鸱吻,庭院經幡高高飛揚,聲響綿密如細雨。
天還沒亮,緣覺跟著師兄們起來做早課。當他打著哈欠走進大殿時,殿中烏壓壓一片,已經站滿了人。
正殿前方青煙嫋嫋,一道挺拔的身影側立在殿前,明亮的燭光在他的僧袍上搖曳,映得他那張輪廓鮮明深刻的臉龐愈加俊朗深秀,望之有種灼灼生輝的燦爛光華,清冷出塵。
緣覺心裡嘀咕,傳說不假,羅伽確實有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