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自嘲地一笑:“我自身難保,就別耽誤他們的前程了,跟著我,以後出徵打仗,隻能幹最髒的事……我不想帶著他們去送死。”
親兵長嘆一聲,“可是他們想報答謝家的恩德……”
李仲虔神色淡漠:“沒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大難臨頭,我誰都不會管,隻要小七平安,跟著我的人,我一個都顧不上。他們不用覺得愧對謝家,以後我們兄妹落難,他們不跟著踩一腳,就是仁至義盡了。”
親兵出去,原話勸走前來投奔李仲虔的年輕將領。
……
另一頭,李玄貞安置好朱綠芸,出了院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走到平時輕易不會踏足的西院。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在廊下站了一會兒。
搖曳的樹影下飄來一陣歡快的嬉笑聲。
李仲虔背著李七娘走了過去,李七娘伸手去夠伸到長廊裡的花枝,李仲虔故意晃幾下,嚇了她一跳,她折下花枝不輕不重地打了他幾下。
兄妹倆笑成一團。
李玄貞心口刺痛,眸光陰沉,轉身離去。
李七娘今天來找他,一定是為了李仲虔。
15另一世(BE)
緣覺第一次見到七公主,是在十二歲那年的春天。
夏口城建在近江處,依山傍水,初春時節,暖風骀蕩,兩岸草木葳蕤,李白桃紅,一樹樹繁花盛放,雲蒸霞蔚。
正值寒食節前後,士人庶民不論貴賤,攜家帶口傾城踏青出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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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藍水清,江中舟楫林立,渡口人流如織。
岸邊大道上,遊春的百姓身著鮮衣,挑著擔子,隨意走到一處柳蔭前,鋪設毡毯,擺上酒菜,一家人席地而坐,賞春飲酒,縱情高歌。
風景更好的江畔則早就被達官顯貴家的豪奴佔據,僕從簇擁的牛車、馬車直接駛進花光燦爛的花樹下,僕人搭設起一層層帳幔,支起一頂頂宴帳,抬出一張張宴桌,山珍海味,琳琅滿目,樂班奏起歡快的樂曲,珠翠滿頭、華服盛裝的女眷們拖著曳地紗裙,坐臥於雲霞般的百花間,擊節而歌,歡聲笑語不絕。
時不時有紈绔少年打馬飛馳而過,塵土飛揚。
山下綠草茵茵,林地空地上,人們手拉著手,隨著樂曲踏歌起舞,生氣勃勃的少年郎們打秋千,踢氣毬,拔河,打馬球,鬥雞,賭博,揮汗如雨,場外觀者如堵,叫好聲此起彼落。
展眼望去,處處人山人海,紅飛翠舞。
緣覺是個孤兒,從小在東山寺長大,很少下山,沒有見過這樣熱鬧的景象,跟在師兄們身後,好奇地抬頭張望。
師兄們面色凝重,目不斜視。
他們穿過繁華的人間紅塵,漸漸把熱鬧人聲拋在身後。
過橋,翻山,坐渡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在緣覺累得直喘出氣時,他們來到江邊一處土崖前。
山崖上搭建了一座祭臺,四角高高聳立的木柱上雕刻有一張張威嚴的鬼臉,木柱頂端,幾面碩大的玄色旗幟被江風扯動拍打,發出巨大的聲響。
數百人匍匐在祭臺下,對著臺上頂禮膜拜,口中虔誠地念誦法號。
一名身穿鶴氅的老者立在祭臺前,頭戴寶冠,手持寶劍,須發皆白,慈眉善目,對著面前一頂燻香的鶴首銅爐舞了一會兒劍,忽然兩眼上翻,渾身顫抖。
十幾個徒弟模樣的青年立刻朝他跪了下去,大聲呼喊老者的法名。
臺下百姓屏息凝神,一眨不眨地望著老者。
師兄們帶著緣覺走到臺下,示意他不要出聲,緣覺閉上嘴巴,心口怦怦直跳。
臺上的法事做完了,老者恢復正常,手中寶劍直指江岸對面隻露出一座寶塔頂的東山寺,高聲道:“本座已經你們的請求告知水神,把祭品帶上來!”
臺下百姓千恩萬謝,推著一輛木車上前,車上裝滿鮮花,當中一隻圓形大木桶,木桶裡也插滿鮮花。
人群裡,緣覺驀地瞪大眼睛,一臉驚恐:木桶裡的鮮花一陣陣搖擺,裡面分明裝了一個人!
木車被推到山崖上,老者又哇哩哇啦念了一大串咒語,法壇中火花爆響,炸出一陣陣青煙,臺下百姓無不悚然,趴在地上,抖如篩糠。
幾個鄉老打扮模樣的老人抬著金銀器物上前,朝老者跪地痛哭,請求他幫忙安撫水神。
老者捋須沉思,再三推辭,老人涕淚齊下,哭著懇求,如此三次後,老者搖頭嘆息,勉強答應下來。
他的徒弟示意臺下的村民,幾個膀大腰圓的村民越眾而出,推著木車走到山崖邊。
緣覺雙手握拳,緊張得臉都白了。
祭品奮力掙扎,踢得木桶咚咚響,一陣江風刮過,卷起木車裡的鮮花和幡旗,木桶裡的少年掙開束縛,冷哼一聲,抬起臉。
那是個才十一二歲的少年人,穿著一身彩衣,唇紅齒白,粉妝玉琢,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神光內蘊,冷冷地環視一圈,竟叫人不敢直視。
緣覺心裡大叫可惜,這般俊俏的少年郎,竟然被當成祭品。
不等他反應過來,村民直接抬高木車,要將少年郎直接拋入山崖下的滾滾江濤中!
緣覺忍不住驚叫出聲。
就在此時,他身前的師兄拔出木劍,身影驀地一閃,年輕挺拔的身體如蒼鷹一般迅捷矯健,幾個起落間,人已經跳上高臺。
老者臉色驟變,那十幾個徒弟立刻出手阻攔,他們個個都身負武藝,經驗老道,雖然事出突然,但臨危不亂,轉瞬間就擺出一個嚴密的陣法,將少年團團圍在當中,任他插翅也難飛。
少年和尚臉上罩了面巾,眾人看不清他的面容,隻能看到他生了一雙古怪的碧色眸子,老者指著他桀桀冷笑:“大膽狂徒,竟敢驚擾水神,把他也扔下去!”
臺下百姓憤怒地斥責少年,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他,徒弟們趁機圍了上去,招招凌厲狠辣。
少年淡淡地環視一圈,身影起落,靈敏地躲開徒弟們的殺招,手中木劍凌空斬下,年紀雖小,氣勢卻磅礴沉穩,應對從容。
徒弟們對望一眼,知道遇到了高手,袖劍滑出手掌,招式愈加狠毒。
滿場刀光劍影。
緣覺嚇得渾身冷汗,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
不論徒弟們的陣法如何變幻,少年始終進退自如,不慌不忙,攻勢霸道剛猛,又快如閃電,如蒼鷹搏兔,隻聽哐當幾聲,不過眨眼間,少年手中木劍一一打落徒弟們的袖劍。
老者見勢不妙,眼珠一轉,眼神示意村民,村民慌忙砍斷木車上的粗繩,木車傾倒,木桶滾落下來,直接朝著山崖滾過去了!
人群裡一陣尖叫。
就在此時,正和徒弟們顫抖的少年毫不猶豫地拋下手中木劍,身影在半空凌空翻轉,朝著木車撲了過去,徒弟們大喜,七八把袖劍刺向他,他頭也不回,一掌擊出,掌風渾厚,硬生生將徒弟們震開。
此時,木桶早已滑出山崖。
少年身影沒有遲疑,直撲向木桶,一手抱起桶中少年攬在懷中,一手抓向山崖,碎石飛濺。
緣覺和幾個師兄飛跑到山崖邊,伸手抓住少年和尚,把人拉了上來。
少年和尚臉上面巾飄落,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確認懷中的彩衣少年安然無恙,放下他,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緣覺趕緊掏出一枚藥丸送入他口中。
“他們惹怒水神,罪大惡極,快抓住他們,不然今年水神發怒,你們都得淹死!”
身後一陣怒吼,老者大聲煽動村民。
憤怒的村民抄起鐵锹、鋤頭,一擁而上,緣覺嚇得瑟瑟發抖。
江水泛濫,洪水肆虐,每年都會淹死不少人,淹壞大片莊稼。這幾年有人借著東山寺的名頭到處招搖撞騙,不僅騙取錢財,還拿童男童女來祭祀水神,因大多數是偏遠村落,官府不願多管,師父不忍,命他們下山解救被當成祭品的無辜孩童。
他們已經去過好幾個村子,憤怒的村民根本聽不進任何道理,師兄前天剛被一群村民砸傷,武功再高,幾百個人撲上來,他們也不是對手啊!
緣覺心裡暗暗叫苦,擋在師兄面前。
但願這些村民不要打死他們。
“都閃開!”
身後一聲清脆的怒喝。
緣覺呆了一呆,回過頭。
被少年和尚救下的彩衣少年霍地站起身,一把扯開身上的彩衣,露出一身獵獵紅衣,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頭上束發的彩練散開,滿頭烏發披散而下,迎風而立,冷笑:“本宮乃文昭七公主,今天來此捉拿妖人,都給我退下!”
一把清亮的好嗓音,還帶著些許稚氣,語調卻頗有幾分威嚴。
隨著她話音落下,人群裡有人高聲響應,二十多個壯漢揮舞著長刀、鐵錘飛奔而出,朝還在煽動人群的老者和徒弟撲過去,一番打鬥,將人擒拿。
七公主看一眼受傷暈厥過去的少年和尚,對緣覺和師兄們道:“你們在這裡看好他。”
緣覺呆呆地看著她。
少年怎麼變成一個嬌豔小娘子了?
七公主身影飛出,穿花蝴蝶一般輕靈,劍法卻極為猛烈,劍光飛掠之處,一道陰冷銳意散發開來。
場面混亂不堪,失去理智的百姓茫然無措地停下來。
山道上馬蹄如雷,大地震顫,數十人簇擁著本地官員姍姍來遲,馬上官員抬頭掃一眼高臺,滾鞍下馬,衝到臺下,跪地叩首:“下官來遲,請貴主責罰!”
祭臺上,七公主一腳踩在白發老者背上,一手提著軟劍,掃視一圈,道:“此人妖言惑眾,四處行騙,你們身為地方官員,為何不聞不問?!”
官員瑟瑟發抖。
七公主冷笑一聲,擺擺手,制止想要辯解的官員:“不要拿民情民意來搪塞本宮!既然年年都鬧水患,可見之前的祭品不能讓水神滿意,這個老道最懂水神的心意,不如就將他送去服侍水神。”
老者嚇得魂飛魄散,正待叫喊,親隨一把塞住他的嘴巴,二話不說,將人推到山崖邊,直接拋了下去。
咕咚一聲,老者消失在洶湧的波濤之中。
山崖風聲獵獵。
在場諸人無不膽顫心驚,憤怒的村民直接跪倒在七公主腳下。
官員渾身哆嗦,直擦冷汗。
緣覺和師兄們眉頭輕皺,長嘆一聲,垂眸念誦經文。
七公主回頭,還劍入鞘,粲然一笑:“你們是東山寺的僧人?”
緣覺的一個師兄上前,雙手合十:“拜見貴主殿下。”
東山寺是皇家寺院,寺中僧人雖然都是一心修道的出家人,但對皇室還算熟悉,七公主曾經跟隨聖人和皇後來寺中祈福,住持經常去宮中為貴人們講經。
七公主隨手攏起披散的長發,走到剛才救下自己的和尚身邊,“他叫什麼?”
緣覺小聲道:“羅伽。”
七公主眉尖輕蹙,拉開羅伽身上的僧衣:“他怎麼傷得這麼重?”
“這個月我們去了不少村子,師兄前不久受了重傷,還沒痊愈,可能是剛才救貴主的時候又傷了心脈……”
七公主目光落在羅伽臉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親隨和官員處理好剩下的事,過來請示:“貴主,天色不早了,大王還不知道您偷偷溜了出來,該回宮了。”
七公主嗯一聲,“他為救我受傷了,帶他回去,請宮裡的醫者為他治傷。”
緣覺和師兄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七公主朝他們笑了笑:“羅伽是梵淨法師的弟子,聖人親口贊譽過的神童,他若有什麼閃失,我心中難安。”
七公主都這麼說了,緣覺他們隻好跟著七公主一道回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