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摸了個空。
李玄貞忽然想起來,和李七娘決裂的時候,短劍留在甲板上。
李七娘,李仲虔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也是他的異母妹妹。
李玄貞閉了閉眼睛,“什麼崔家八娘九娘,我一個都不見。”
部將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隨即哈哈大笑,隻當他是害羞別扭。
唯有李德沒有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厭惡,皺了皺眉頭,笑著岔開話題,讓秦將軍考校他的功夫生疏了沒有。
等部將們離去,李德叫住他,神情嚴肅:“朱綠芸是前朝末帝之女,我們李家是朱家舊臣,理應好好照顧她,但是她決不能成為李家世子的正妻。你是李家世子,將來你要帶領李家更上一層樓。”
李玄貞擰眉。
崔家小娘子的事和朱綠芸有什麼關系?
朱綠芸是他偶然救下來的孤女,她母親死狀悽慘,讓他想起阿娘臨終前的情景,他對那個可憐的母親承諾會好好照顧朱綠芸。之後他把朱綠芸帶回魏郡,安置在魏府,李德正好要利用朱綠芸洗刷李家叛臣的名聲,對朱綠芸有求必應,她的一應吃穿用度都在李家女郎之上。
他出了議事廳,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僕從找了過來:“女郎聽說大郎回來了,讓小的送來的。”
一隻裝了藥草的香囊,防蚊蟲用的。夏秋毒蟲多,他時常在外,朱綠芸不會做其他的,隻能給他做一隻承露囊。
他想起在赤壁時,李七娘也會在空闲時做些針線——她說自己針線不算好,也沒有耐心細細做,花些布帛請僕婦代勞,她不過是塞些從神醫那裡討來的提神醒腦、醒酒的藥丸進去,就算是她親手做的,阿兄不戴也得戴著。
李玄貞接過香囊,回房換了身衣裳,去看望朱綠芸。
“長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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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綠芸迎出院子,面色蒼白,臉上似有淚痕,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問他傷勢是不是好了點,遲疑片刻,咬了咬唇,小聲問:“過幾天是我母親的忌日,你可以帶我去江邊祭奠我母親嗎?”
她現在寄人籬下,雖說李德待她很好,但她一點都不想領受,李德虛偽涼薄,身為朱家臣子,背叛她的父皇,她不想去求李德。
李玄貞想起朱綠芸的母親,點點頭。
每年唐氏忌日他都會離開魏郡,不然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和李德撕破臉。朱綠芸的處境讓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過幾天我帶你去,祭祀所用之物叫阿六他們去張羅。”
朱綠芸感激地望著他,眼眶微紅,想起他是李德的兒子,又覺得自己不該對他生出好感,臉上一會兒掠過感動,一會兒冰冷如霜,匆匆朝李玄貞行禮,轉身離開。
李玄貞絲毫不在意她突然的冷淡,吩咐下人安排祭祀的事。
魏明過來詢問崔家的事:“崔家乃七宗五姓的名門望族,崔氏女貞靜溫婉,秀外慧中,郎君拒絕大將軍,不妥。”
李玄貞隨意敷衍了幾句。
不一會兒,親隨一臉驚訝地進屋通稟:“郎君,那邊的女公子派人過來了。”
下人提起謝氏,都是一句含糊的“那邊”。
李玄貞鳳眸微抬。
魏明詫異地抬起頭,“女公子和郎君素無交集,派人過來做什麼?是不是二郎的人?”
李玄貞掃他一眼。
魏明心裡一個激靈,躬身退下。他急於在世子面前表現自己的才能,處事急躁,世子治下寬和,並未責怪,他愈發想要得到世子的重要,有時候難免會失了分寸。
李玄貞看向親隨:“什麼事?”
親隨難掩驚詫,道:“女公子說,郎君下船的時候走得太急,有些東西忘了拿,她讓人好好收著,都送過來了,請郎君放心,女公子一樣都沒碰過。”
李玄貞冷笑,“她送過來的東西都拿去燒了。”
親隨應是。
……
得知自己派人送去李玄貞院子的箱籠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瑤英一手託腮,憂愁地嘆口氣。
這個長兄不太好相與。
沒想到沉默著為她捏泥娃娃的楊長生就是那個會手刃親父、大肆屠戮父族、掘了自己祖墳的李玄貞。
他以後還會默許幕僚害死阿娘和阿兄。
打聽到李玄貞過幾天要出門,瑤英也叫人安排車馬,魏府是李玄貞的傷心地,也許出了魏府,他願意和她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幾天後,等李玄貞出府,瑤英騎馬跟上去。
到了江邊崖上,看到李玄貞從牛車裡攙扶一個身穿素衣的少女下來,瑤英眼皮跳了跳。
差點忘了朱綠芸現在也住在魏府。
這兩人愛恨糾纏,好一陣,鬧一陣,精神抖擻,身邊的人卻都很倒霉。他們認識應該有兩三年了,是不是已經互生情愫了?
瑤英踟躇片刻,看到兩人的親隨在布置祭臺,猜測他們可能是要祭拜什麼人,唐氏的忌日不是現在,那可能是朱綠芸的親人。
朱綠芸恨所有背叛末帝的舊臣,李家的人她恨,謝家的人她也恨。
瑤英撥馬轉身,還是等他們祭拜完逝者吧。
她退到崖下官道旁的茶舍裡,派人盯著江邊那頭的動靜,等李玄貞和朱綠芸做完法事,迎了上去。
豪奴簇擁著李玄貞和朱綠芸馳下山坡,朱綠芸眼圈紅腫,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坐在馬背上拭淚,李玄貞和她並辔而行。
瑤英攥緊韁繩,示意親隨退後,靠近李玄貞。
他目不斜視,看都沒看她一眼。
瑤英先朝朱綠芸頷首致意,看著一臉漠然的李玄貞,還沒開口,朱綠芸座下的駿馬忽然猛地撅起前蹄,發出高亢的嘶鳴聲,隨即撒開四蹄狂奔起來。
在場諸人目瞪口呆,瑤英也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這樣的變故。
李玄貞頭一個反應過來,兩道目光針一般刺向她:“你做了什麼?”
瑤英一臉茫然:關她什麼事?
朱綠芸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驚恐的尖叫聲傳了過來。
“公主!”她的侍從急得大喊。
李玄貞顧不得其他,揚鞭催馬,飛馳而出,朝朱綠芸追了過去。
馬蹄聲雜亂,掀起一陣陣塵土,瑤英的馬被李玄貞親隨的馬直接撞開,後退躲避,後蹄踩空,朝道旁溝渠倒去,她慌忙脫鞍,跳下馬背,旁邊一個親衛跟著跳下馬,伸長胳膊抱住她,帶著她順勢打了一個滾。
駿馬轟然倒地,瑤英站起身,心有餘悸地吐口氣,回頭朝救下自己的親衛謝青笑了笑,他是李仲虔前不久為她選□□的護衛。
謝青面無表情,先檢查她身上有沒有摔傷。
瑤英試著走動幾步,發現右腳好像崴著了,還好傷得不重。
那頭李玄貞已經順利救下朱綠芸,抱著她回來,朱綠芸的侍從堅持說肯定有人在馬和馬鞍上動了手腳,馬才會突然受驚。
“女公子怎麼知道我們公主今天會和世子出門?”
侍從質問瑤英。
瑤英暗暗翻一個白眼,果然接近這對怨侶會倒霉。
她朝扶著朱綠芸的李玄貞看去,坦然地道:“我是來找長兄的。”
李玄貞一語不發。
瑤英轉向那個質問自己的侍從:“你這麼問我,莫非懷疑我要害公主?”
她隻是個小娘子,侍從當然不會懷疑她,隻是剛好看到她突然出現,找個由頭發作,聞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小的隻是隨口一問。”
瑤英猜出侍從的打算,緩緩抽出軟鞭,笑了笑:“我乃李家七娘,你身為公主奴僕,不等公主發話,懷疑我暗害公主,將我置於何地,又將李家置於何地?我年紀小,要是答得不妥當,以後李家是不是要背上暗害公主的罵名?下次想要隨口問什麼,先想想你的身份。”
侍從臉色一僵。
瑤英朝朱綠芸看去:“我不知道公主今天也來江邊。再者,我和公主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害公主?公主出行,馬匹坐騎車輿都是公主的人照看,公主想要查出誰下的手,隻要回府查查名冊,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去過馬厩,一個挨一個查,相信很快會水落石出。”
朱綠芸臉色雪白。
瑤英暗暗嘆口氣,其實她以前想過和朱綠芸合作,為自己和兄長掙得一線生機,後來權衡利弊,放棄了這個打算,朱綠芸和李玄貞一樣喜怒無常,一會要為末帝報仇,一會和李玄貞死去活來糾纏不清,而且還頻頻拖累盟友,和這樣的人結盟得不償失。
更重要的是,朱綠芸隻是李德的一枚棋子,所有想利用朱綠芸另起山頭、動搖李德地位的人都中了他的圈套,她貿然接近朱綠芸,下場和那些人不會有什麼兩樣。
朱綠芸心裡起了個猜測,雙眼發紅,轉頭看著李玄貞,顫聲問:“長生哥哥……將軍府裡是不是有人容不下我?”
李玄貞皺了皺眉,命人另外牽來一匹馬,送她上馬,“回去以後查查你身邊的人,別怕,萬事有我。”
朱綠芸淚光盈盈,點點頭。
出了這樣的事,自然不是深談的好時機,瑤英目送李玄貞和朱綠芸離開。
從頭到尾,李玄貞都沒有看她一眼。
瑤英搖搖頭,以後一定要先打聽李玄貞是不是一個人出門,他和朱綠芸隻要在一起就會雞飛狗跳。
親隨護送她回府,剛進院,李仲虔迎面走來,鳳眸微眯,喝問:“今天去哪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瑤英一瘸一拐地走過長廊,抬起臉,委屈地道:“阿兄,我腳疼。”
李仲虔立刻收起怒色,走上前,扶她在長廊坐下,脫下她的靴子,看她腳踝傷處,“怎麼傷的?”
“今天我去江邊騎馬,不小心崴了一下。”
瑤英可以肯定朱綠芸的人不會宣揚今天的事。
“是不是府裡太悶了?別一聲不響出去,下次阿兄陪你去跑馬。”
“我告訴林伯了。”
李仲虔揉了揉她腳上的傷口,確定沒傷著骨頭,松口氣,抬眸橫她一眼:“沒告訴我就是一聲不響。”
說著,轉身背對著瑤英:“過來。”
瑤英趴到他背上。
李仲虔背著她回房,“江邊風大,大道沙坑多,你的病剛好了點,別去江邊吹風,下次跑馬,阿兄帶你去山上玩……”
瑤英伏在他背上輕笑:“阿兄還總說我是管家婆,我看你才是管家婆,我都是跟你學的。”
李仲虔氣笑了:“出門一趟就崴了腳,我不管著你,誰管著你?”
瑤英低笑,臉靠在他肩上,心裡微微發沉。
她不想阿兄死。
到底要怎麼做,李玄貞才會答應放過阿兄?
李仲虔讓人請醫者來看瑤英的腳傷,確認沒事才讓她睡下。
親兵找了過來:“阿郎,今天又有幾個年輕有為的俊傑過來投靠,他們仰慕謝家,甘願為阿郎效死。”
李仲虔淡淡地道:“打發了吧,告訴他們,世子是李玄貞,跟著世子他們才能出人頭地。”
親兵不甘心地說:“阿郎……大將軍偏心世子,誰都看得出來,謝家凋零……如今隻剩下您支應門戶,您為什麼總是拒絕前來投靠的英才,卻把那些山賊之流招入麾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