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看著一身甲衣、騎馬率領親兵入城的她,老淚縱橫。母親一直跟在隊伍後面看她,聽著百姓高喊她的名號、為她歡呼,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謝青轉身,眺望夜色中沉睡的西州城。
階前一道人影晃動,有人搖搖晃晃朝她走了過來。
她握緊長刀。
……
翌日,瑤英起來梳洗。
緣覺在庭前堆了個雪人,氣喘籲籲地問:“王後,您看像不像王?”
瑤英看著庭中那個挺拔瘦削、輪廓鮮明的雪人,出了一會兒神。
親兵嬉笑著走過來,道:“公主,昨晚謝青又把金勃小王子給揍了!”
金勃當眾獻舞,半夜跑來纏著謝青問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他要和那人決鬥,被謝青一把扛起扔到雪地裡醒酒,摔了個鼻青臉腫。
瑤英笑著搖搖頭,披上鬥篷去找李仲虔。
親隨神情緊張,簇擁著她往裡走,路過長廊的時候,有意無意擋在她面前,笑著道:“這邊風大,別吹著公主。”
瑤英挑眉:“讓開,有什麼不能讓我看的?”
李仲虔放浪形骸,她什麼沒見過?何必在她面前遮掩?
親隨訕訕地退了下去。
瑤英走下長廊,目光掃過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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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高挑的人影佇立在庭前雪中,毡袄上一層薄薄的雪,凍得瑟瑟發抖,不知道在這裡站了多久。
“巴娜爾公主?”
抱著雙臂的女子回過頭,看到瑤英,眸中騰起亮光:“阿依努爾!”
瑤英拉著巴娜爾公主走進前庭,讓她坐在爐前烤火,“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巴娜爾公主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時辰:“李仲虔不肯見我,我昨晚半夜來的,我等到他出來見我為止!”
瑤英示意親隨取來熱馬奶酒給她喝下暖暖身子,出了前庭,小聲問:“怎麼回事?”
親隨咳嗽了一聲:“昨晚宴會,有幾個部落女郎向阿郎獻舞,巴娜爾公主把那些人都趕跑了。阿郎回來倒頭就睡,巴娜爾公主要見他,他不許我們開門,公主就一直守在外面,怎麼勸都不走。”
瑤英想了想,吩咐人去請個醫者來看看巴娜爾公主,轉身去看李仲虔。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幫忙想文名,備用的文名想了幾個,報給編輯了,需要改的話會改。
第201章 海都阿陵番外(作話還有)
剛進屋,瑤英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
李仲虔斜躺在窗前火爐旁的木榻上,長腿曲起,腳上的獸皮靴踩著酒壇,手裡攥著酒囊,鳳眸幽幽地望著緊閉的窗。
瑤英從一地傾倒的酒壇走過去,拿走他手裡的酒囊聞了聞,“這酒是今年新釀的金琥珀,後勁小,吃不醉的。”
李仲虔踢開酒壇:“誰要吃醉?吃醉了你又要數落人。”
瑤英笑了笑,“巴娜爾公主在外邊等著,你在裡面看著她,怎麼不把人叫進來?”
“讓她等著吧,多等個幾次,以後就不會來了。”
瑤英嗯一聲,脫下鬥篷,卷起袖子,收拾案幾上隨意堆疊的文牍,提起火爐上的銅壺,熟門熟路地找到一袋米粒緊實的烏米。
這種米先在汁水中充分浸泡,蒸熟後曬幹,再蒸熟再曬,如此反復九次,米粒顆顆晶瑩,滋味肥濃油潤。西軍常常需要長途奔襲,軍中很多人不習慣和北戎人那樣渴飲馬血、生吃馬肉,今年本地適種的烏米豐收,她讓人曬了不少,士兵很喜歡,攜帶方便,可以保存很久,還很好吃,而且可以迅速補充體力。
熱水滾進碗中,她調了一碗烏米飯,遞給李仲虔。
“別吃酒了,吃點東西暖暖胃。”
李仲虔看著碗中油亮的米粒,“怎麼不催我放人進來?”
瑤英平靜地道:“阿兄想通的時候,自然會放人進來。”
李仲虔嘴角一咧:“如果我想不通呢?”
“那我更不能自作主張了。”
李仲虔揉揉眉心,翻身坐起,接過碗和匙子,大口扒烏飯。
巴娜爾公主想嫁給他。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妻。
小的時候,他曾好奇地問舅父:“舅舅,您怎麼沒有娶親?”
謝無量摸摸他的發頂,“舅舅太忙了。”
後來長史告訴他,謝無量就算一年到頭過家門而不入也有很多小娘子願意嫁他,他不娶妻不是因為太忙,而是自知身體病弱,又身處亂世,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不想耽誤小娘子的青春。
李仲虔沒想過娶妻的事,從前是因為和舅舅一樣不想連累妻子,來到西州,沒了顧慮,他依舊不想娶妻。
李德和唐氏,李德和謝滿願……他們都曾恩愛甜蜜過,後來夫妻離心,面目猙獰,彼此仇恨,曾經是最親密的枕邊人,到最後,李德對謝滿願毫不留情,唐氏死之前句句都在詛咒他。
愛得再熾烈,終究抵不過歲月。
他和瑤英不一樣。
瑤英深知這世上惡無處不在,並且被深深地傷害過,但她仍然相信世間的美好,李德、唐氏和謝滿願之間的糾葛恩怨不會影響到她的心境,她喜歡一個人,那便一心一意去喜歡。
他沒有這樣純粹的喜歡。
流連花叢,男歡女愛,於他而言不過是情.欲上的享受,從一開始雙方就明白彼此隻是一場露水姻緣,你情我願,絕不拖泥帶水。
如果巴娜爾隻是求幾場歡愛,他不會拒絕,可是她想嫁他。
他這樣的人不適合娶妻。
“羅伽對你怎麼樣?和尚懂得怎麼做一個好丈夫嗎?”他捧著烏飯,忽然問。
瑤英一笑:“他對我很好。”
李仲虔嘴角輕揚。
……
瑤英從屋中出來的時候,巴娜爾還等在雪地裡,臉頰凍得紅撲撲的,朝她行了個大禮。
西軍聯軍收復伊州時,瑤英不許部落兵欺辱北戎王宮女眷,巴娜爾很感激她。
瑤英把自己的鬥篷披在巴娜爾肩膀上,道:“公主隨我來吧。”
巴娜爾抬頭看一眼緊閉的窗,懊惱地嘆口氣,舉步跟上瑤英。
爐膛裡柴火燒得噼啪響。
瑤英看著巴娜爾喝下一大碗防風寒的藥,直接問,“公主是怎麼和我阿兄認識的?”
“在北戎的時候認識的。”
“公主是不是救過我阿兄?”
巴娜爾捧著藥碗搖搖頭:“阿依努爾,不是我救了李仲虔,是李仲虔救了我。”
瑤英面露驚訝之色。
巴娜爾放下碗,朝她笑了笑,緩緩地道:“當初李仲虔混在北戎奴隸裡面,尋找脫身的時機,那天夜裡,塔麗幫他掩護,他趁守衛打瞌睡,偷偷摸出營地,無意間撞見三王子想要欺負我……”
說到這裡,她臉上掠過憤怒之色。
她是瓦罕可汗養大的女兒,以後肯定要嫁給諸兒子中的一位。三王子垂涎她的美貌,想要她做側夫人。
三王子為人粗鄙,她堅決不答應。三王子賊心不死,偷偷買通她的奴隸,把她騙出營地,想要生米煮成熟飯,逼她就範。
“營地外的守衛被三王子支開了,我很害怕……李仲虔當時就藏在馬厩,他看到我被三王子拖走,沒有現身。”
瑤英猜得出當時的情形。
李仲虔以奴隸身份掩飾自己,假如出手救人,很可能卷入是非,無法脫身。
“我阿兄最後還是出手了?”聽巴娜爾的口氣,三王子肯定沒得逞。
巴娜爾點點頭:“李仲虔不想多事,本來已經悄悄地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還是回來了……公主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嗎?”
瑤英搖搖頭。
巴娜爾道:“因為我一直在叫阿兄。”
瑤英微怔。
巴娜爾接著說:“李仲虔衝了進來,一把扯住三王子,差點把他腦袋扭下來,三王子怕事情鬧大驚動別人,逃走了。”
那晚,李仲虔差點把三王子打死,他那副猙獰兇狠的模樣就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站在驚魂未定的巴娜爾跟前,問:“你兄長呢?他怎麼沒來救你?”
巴娜爾抹了一把眼淚:“他死了。”
她的父兄都為瓦罕可汗戰死,所以才能被收養為義女,她沒有其他親人了,害怕的時候本能地叫著兄長,她的母親是被擄掠到草原的漢人,她和兄長小的時候就會說漢文。
後來她知道了李仲虔來北戎的目的,一下子恍然大悟,李仲虔之所以會不顧危險救她,是因為她歇斯底裡的呼救讓他想到了他妹妹。
文昭公主落在海都阿陵手裡,誰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麼。
“一開始,我不知道李仲虔是魏朝的皇子。”巴娜爾往爐膛裡添了幾塊炭,“他救下我的第二天,三王子傷勢太重,瞞不住了,瓦罕可汗派人來安撫我,說三王子是活該,又問我到底是誰打傷了三王子,奴隸竟然敢打傷貴人,雖然他是為了救我,也必須受到懲罰。”
她抬起下巴:“我當然不會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論三王子的母親怎麼勸哄、威逼,巴娜爾都不肯指認李仲虔。大妃暴跳如雷,向瓦罕可汗進讒言,要在十天內把她嫁給一個部落的酋長。那個部落剛剛在大戰中失去一半青壯年,酋長都快有五十歲了,瓦罕可汗正愁該怎麼安撫部落。
巴娜爾還是咬緊牙關不肯說出是誰救了她。
她咬了咬唇,“大妃逼我出嫁,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出賣李仲虔,我給自己準備了嫁衣……”
就在她絕望的時候,李仲虔自己站出來認罪了。
他滿身髒臭,蓬頭垢面,看不出本來面目,跪在三王子的毡帳外。三王子的親隨把他打了個半死,他趴在泥地裡,一聲不吭,紋絲不動,任他們踢打。
巴娜爾哭著衝到瓦罕可汗的大帳求情,老可汗饒了李仲虔,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看都沒看巴娜爾一眼,就好像他挨打的事情和她沒有一點關系。
夜裡,巴娜爾去看他,他舊傷復發,陷入昏迷,塔麗在悄悄照顧他。
巴娜爾每天都會去看李仲虔,偷偷送藥送吃的給他,有時候幫塔麗照看他。
就是在那段日子裡,她聽他病中叫明月奴,知道他妹妹的小名,還知道他來北戎是為了找妹妹。
李仲虔很冷漠,從來不和她說話。
巴娜爾堅持去看他,漸漸猜出他不是尋常奴隸,瓦罕可汗想找的漢人很可能是他。
“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裡。”她告訴李仲虔,“我是可汗的義女,可以把你要到我身邊來,你成了我的護衛,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李仲虔拒絕她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