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她,不管在別人看來這是多麼沒有廉恥的事,我不會再遮掩……”
李玄貞雙眸倒映著深邃的夜穹,“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她不會利用我!”
“你受我教誨多年,竟如此天真!”李德怒不可遏,袍袖一甩,帶起一陣腥冷的風,“李仲虔、李瑤英已成我的心腹大患,你和太孫遲早會死在他們手上,朕意已決。”
“即使沒有私怨,為江山安穩,朕必須斬草除根!”
李玄貞握拳,青筋暴起,拔出腰間短刀。
羽林衛衝上前。
李玄貞發指眦裂,撲哧一聲,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鮮血迸出。
眾人齊聲大叫。
李玄貞一字字道:“七娘心系百姓,會約束李仲虔。你敢傷她,先殺了我!”
李德看著他胸前鮮血汩汩而出,暴怒,雙目沁出青色,“你簡直是不可理喻!為了一個不把你當人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七娘和你的江山,孰輕孰重?”
李玄貞嘲諷一笑。
“阿耶,比起你當年,我不如你多矣。”
聽出他的譏刺之意,李德瞪大眼睛,勃然大怒,身子顫抖了幾下,面容猙獰。
旁邊的內侍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攙扶。
李德擺擺手,甩開內侍,內侍跌倒在地,爬起身退到一邊。
“朕確實六親不認,刻薄寡恩,無情無義。”
Advertisement
“朕是皇帝,決不能容許朝中有任何隱患!”他怒視李玄貞,“朕告訴你,你已經來晚了,朕要動手,誰也攔不住!”
李玄貞心裡咯噔一聲,“你做了什麼?”
李德收斂怒氣,淡淡地道:“朕派人寫了封信給李仲虔,告訴他李瑤英要麼放棄西軍,要麼在東宮屬臣中尋一個丈夫,謝皇後人在離宮,朕已查清李瑤英的身世,你說以李仲虔的性子,他會不會回京?李仲虔一直想要刺殺朕,朕若是抓住他了,李瑤英難道會見死不救?朕不會殺她,殺了她,西軍必亂,王庭的曇摩王那邊也不好交代,朕有辦法讓她自投羅網!”
李玄貞倏地怒目,涼意從腳底直竄而起。
李德揮揮手,一名金吾衛上前,跪地道:“陛下,衛國公李仲虔數日前撇下西軍,星夜飛馳,再過兩日就能回京。”
李玄貞瞳孔一縮,驀地轉身。
金吾衛飛快撲了上來,把他團團圍住,長刀利劍都指向他。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抓陳家人?就是為了逼你回京!”李德望著兒子,“李仲虔回京,李瑤英肯定也會回來,到時候她軟語相求,你勢必助李瑤英救人,在朕為你解決禍患之前,你給朕好好閉門思過!”
“把太子押下去!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手書,不得釋放!”
李玄貞被帶了下去,關押在地牢密室。
密室光線昏暗,一個身著麻布長衫、披頭散發的女子蹲在牆角,腳上套了镣銬,聽到聲響,抬起頭,神情驚恐,往角落裡縮,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眸子慢慢瞪大,張開嘴巴,喉嚨裡發出驚喜的哼哧聲,突然撲了上來。
镣銬哐當作響,她被拉了回去,摔在草堆裡,匍匐著往前,伸手夠李玄貞的袍角。
“長生……救我……”
李玄貞認出她,僵住了,霍然回頭。
“她怎麼會在這裡?”
守衛被他的目光嚇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這是聖人吩咐的。朱娘子嫁了一個北戎貴族,北戎殘部投降的時候,她被北戎人獻給朝廷,她泄露朝廷機密,和北戎勾結,聖人知道您以前很喜歡她,留下她的性命。朱娘子在北戎過得不太如意,剛回來時就這副樣子了,您瞧她現在多麼聽話,以後殿下指東,她絕不敢往西。”
“聖人說了,您真喜歡七娘,他有法子讓七娘變得和朱娘子一樣服帖聽話,溫柔小意,以您為尊,您身份如此尊貴,想要什麼都易如反掌,何苦低三下四,自己作踐自己?”
他們說話間,朱綠芸眼神呆滯,佝偻著往前爬,兩行清淚滾滾而出:“我聽話,太子殿下,我比誰都聽話……我以後再也不鬧了……救我出去……我會好好侍奉你……我幫你生孩子……別把我送回北戎……他們是群野蠻人……我死也不能再回到那個地方……”
她趴在他腳下,狼狽,屈辱,祈求他的憐憫,毫無尊嚴可言,臉上卻沒有一絲難堪。
李玄貞雙拳捏的咯咯響,扭過頭去不看她,“放了她!”
停頓了一下,低低地道,“別為難她。”
守衛應是,拖著镣銬把朱綠芸拉了出去,她瑟瑟發抖,哭嚎著他的名字,求他收留她。
李玄貞沒有回頭,等她哭喊聲聽不見了,癱倒在地,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地牢深處忽然一聲镣銬鎖鏈碰響,他回過神,抹了把臉,目光飛快地巡睃一圈。
他得想辦法給李瑤英遞信。
……
殿前,月華灑下一地霜雪。
內侍回來復命,道:“陛下,各處城門都問過了,太子殿下確實是獨自回來的,飛騎隊還在城郊。”
李德沉著臉,沒有作聲,忽然,猛地咳嗽起來,身子踉跄,人往後栽倒。
內侍同時搶上前扶住他,半攙半抬,送他回內殿榻上,動作熟練。他歪倒下去,咳咳喘喘,臉色發白,嘴唇泛青,接了內侍遞來的藥丸,含在舌根,喝了口茶,一轉眼的工夫,虛汗浸湿衣衫。
足足半個時辰後,李德臉色恢復了點,吩咐內侍:“讓太子妃去見太子,他傷了自己,帶兩個御醫過去。”
消息送出去,兩個時辰後,太子妃鄭璧玉的心腹小黃門捧著一封信求見。
“陛下,太子殿下的傷口已經包扎,血止住了。殿下讓太子妃幫他往高昌送一封信,太子妃不敢擅自傳遞消息,請您過目。”
李德接過信,拆開看完,想起李玄貞毫不猶豫一刀刺向自己的情景,剛剛恢復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李玄貞果然給李瑤英報信,提醒她不要回長安,還承諾會盡己所能救下李仲虔。
他對李瑤英的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盈娘的兒子,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李德自嘲一笑。
……
太子妃鄭璧玉從地牢出來,去了一趟後殿,隔著滿池盛放的菡萏,看穿著皇孫禮服的兒子坐在廊前跟著弘文館的講經博士念書。
身後腳步響,僕從躬身道:“殿下,信送去聖上那裡了。”
她淡淡地應一聲。
一陣斷斷續續的嚶嚶哭聲傳來,僕從指著不遠處蓬頭垢面的朱綠芸,道:“殿下,阿郎囑咐我們照應朱娘子,給她找一個安身之所,奴去打聽過了,朱娘子是北戎俘虜獻上來的,原本應該安置在河西,聖上特地派人把她找回來,她是奴籍,在宮裡做粗使活計,聽說處境很可憐,您看,把她送到哪裡妥當?”
“安置她?等著她翻身以後恩將仇報?”鄭璧玉看也沒看朱綠芸一眼,摘下一片荷葉,“打點一下宮裡,就算是照應過了,不必多管,她自作自受。太子問起,就說聖上那邊發過話了,你們也沒辦法。”
僕從應是,朝遠處搖了搖手。
朱綠芸絕境逢生,眼看就能跟著鄭璧玉出宮,又被拖了回去,大起大落,滿臉惶然,張口要叫人,宮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人拖走了。
鄭璧玉低頭,聞荷葉散發出的微微發澀的清苦香氣。
李仲虔肯定潛入城了,聖上布下天羅地網,要借李仲虔引來李瑤英,李玄貞不會坐視不管,父子幾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後鹿死誰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讓人打聽金吾衛最近有沒有抓到什麼可疑的人,宮中一片風平浪靜,沒有消息傳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尋找暗殺他的機會,頒布旨意,初六那日會出席曲江的大宴。
鄭璧玉叮囑兒子,初六那天離李德遠一點。
她數著日子,等著父子三人決出勝負。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洶湧,分外熱鬧。金吾衛開道,文武百官簇擁,李德一襲黃色圓領常服,戴頭巾,踏烏皮靴,出現在曲江的閣樓上,歡聲雷動,烏泱泱的人群紛紛湧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衛被衝開一個小小的缺口。
鄭璧玉摟著兒子,心不在焉,時不時環顧一圈,手心裡出了汗。
忽地,火光衝天而起,和閣樓相鄰的別院轉瞬間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靜了片刻,掉頭便跑,頓時人仰馬翻,尖叫聲四起。
鄭璧玉帶著兒子撤出帷帳,眼角餘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執劍撲向李德站立的地方,嘆了口氣。
這是個陷阱。
……
曲江池地形開闊,不利於合圍,但是金吾衛準備充分,很快平息了當日騷亂。
到底是誰刺殺李德,朝廷秘而不宣,隻說賊首已經抓到,民間眾說紛紜,有人猜是南楚餘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還有人說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員知道,那個熟悉的身影分明是離京幾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發出詔令,要李瑤英進京。
詔書剛剛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長安,滿朝震驚。
李瑤英回來了,請求入京。
李德以為自己聽錯了:李瑤英無詔,怎麼敢大張旗鼓回長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應該偷偷摸摸回來嗎?而且她怎麼回來得這麼快?王庭君主呢?
他責問禮部官員,官員翻遍文書後發現,李德去年曾下詔命西軍將領回京,當時她沒有理會,她這次返回,說西域遙遠,才收到詔令,所以並不算無詔,她路上必定隱瞞了身份,驛館不知道她也在將領之列,沒有察覺。至於王庭君主,應該沒有同行,否則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驚,他派人攔截消息,封鎖關卡,李瑤英竟然還是暢通無阻,回來得這麼快!
好在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
李瑤英果然救兄長心切,等不及曇摩王陪她還朝。
第188章 回京(修)
土潤溽暑,蟬蟲嘶鳴,朱雀長街兩側,槐榆濃陰匝地。
一輪旭日東升,霞光萬丈,晨暉潑灑而下,隆隆的街鼓聲從天街門樓響起,遠遠回蕩開來,四面八方門樓鍾鼓跟著奏響,匯成一片磅礴海浪,驚天動地。
然而今天,比鼓聲更響亮的,是鼎沸的人聲。
朱雀大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讓整個長安沸騰了起來。
百姓們湧出家門,瘋狂地奔向廣場,豪族子弟仕女,官員小吏,昔日愛慕公主容顏風採的五陵少年,受過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誰都不肯落於人後,換上最鮮亮的衣裳,把長街擠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騎馬還是乘車?她看不看得見我們?”
“聽說驸馬是域外一個叫王庭的國家的君主,驸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來了?”
“我聽說驸馬以前是個出家人!是佛子!”
“驸馬面如冠玉,謫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設!”
嘈雜的議論聲中,灑掃過的長街盡頭傳來獵獵風響。
眾人興奮萬分,扒著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腳張望。
晨曦氤氲浮動,灰蒙蒙的影子從薄霧中走來。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面面迎風飄揚的旗幟,肅殺的黑色,凜冽的雪白,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輕甲白袍,面容整肅。
眾人愣住了。
這不是王庭旗幟,也不是西軍旗幟。
那是一面面寫滿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綴有長長的飄帶,飄帶上也寫滿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