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相識以來的種種湧上心頭,帶著磅礴的氣勢,一下子全部灌入腦海,他沉溺其中,一點點沉淪。
曇摩羅伽凝望著瑤英,心裡翻江倒海,浪濤湧動,沉默不語,許久後,抬起手,拂去她鼻尖的灰塵。
瑤英笑了笑,擦擦臉,從親兵手裡接過一盞燈,拉著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走進佛塔。
圍城以來,僧人全被曇摩羅伽派去照顧老弱婦孺,寺中很久沒人打掃了,塔中黑魆魆的,空寂幽冷。
瑤英放下燈,跪坐在長案下,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
曇摩羅伽低頭,幫她系好披風系帶。
“法師。”瑤英精疲力竭,身子往後一仰,靠著曇摩羅伽的胳膊,想起剛才那些抱著一起痛哭流涕的百姓,“你信生死輪回,假如真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還當和尚嗎?”
俏皮也掩不住聲音裡濃濃的倦意。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抬手,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休息,僧袍袖擺籠在她身上:“公主呢?”
瑤英想了想,認真地說:“還是當個人罷。”
曇摩羅伽微怔,深秀的眉眼間漾起一絲淺淺的笑。
那他也當個人罷。
“你還想認識我嗎?”瑤英掩唇打了個哈欠,問。
曇摩羅伽摟著她,低頭,親了親她發頂。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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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往他懷裡縮了縮,合上眼睛,快要睡著時,呢喃了一句:“我也想。”
曇摩羅伽收緊雙臂抱緊她。
來世太遠了,這一世,他不會再放手。
燭火搖曳,兩人靜靜依偎。
佛塔外,烈火狂卷,燃燒過後的灰塵和雪花靜靜地飄灑下來,半邊天空彤紅如火。
……
轟隆的爆炸聲漸漸平息下來,火舌如浪濤,騰起的黑煙籠罩了整座聖城,天色昏暗,天地之間唯有焦黑的濃煙,遲遲不見一絲天光。
聖城內,街角巷道,大火繼續燃燒,市坊、民居、王宮全都夷為平地,碎石磚瓦遍地都是,底下是一具具焦臭的屍首。
北戎聯軍在海都阿陵的帶領下圍住城門,鐵騎密密麻麻,兇悍肅殺。
受傷的部落兵一邊清理道路,一邊咒罵王庭人陰險狡詐,又大罵海都阿陵狡猾,明知有詐還讓他們來送死,當有刺啦啦的燃燒聲響起時,所有人登時色變,尖叫著四處逃竄。
海都阿陵雙眼微眯,舉起長刀:“困獸之鬥,不過如此。今天,就是佛子的死期!為瓦罕可汗報仇雪恨!”
部下們拔刀狂吼。
一陣陣狂怒的吼聲衝向雲霄,仿佛能掀翻天地。
高聳的崖壁上,眾人聽著城外傳來的怒吼聲,忍著疲憊和飢餓,爬起身,等待殘忍的敵軍衝上來。
緣覺站在佛塔外,小聲道:“王,公主……天快亮了,海都阿陵要攻城了。”
裡面沒有聲響,他往裡走了幾步,嘴巴張開,還沒出聲,曇摩羅伽從幽暗中走出,面容沉靜,氣勢莊嚴,朝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緣覺連忙閉上嘴巴,跟在他身後走出佛塔。
曇摩羅伽抬眸看一眼天色,輕聲道:“她睡著了,一時半刻不會醒,你留在這裡守著她。”
“是。”
“如果出了意外,帶著她從西邊走。”
緣覺眼皮跳了跳,抬起頭,呆呆地道:“是。”
曇摩羅伽回眸,深深地看了熟睡的瑤英幾眼,轉身離開,立在山崖上,接過畢娑遞來的漆黑牛角弓,拉開弓弦,肩背緊繃,一箭射出。
這一箭氣勢雄渾,鐵箭迅如電光,鳴嘯著破開濃煙,飛向高空。
箭矢撕裂黑煙,露出一角天穹,一絲天光傾灑而下。
城外的海都阿陵抬起頭,看著濃煙中若隱若現的箭矢,眉頭緊皺。
四野黑煙彌漫,安靜得詭異,唯有馬嘶和燃燒聲。
忽地,一陣若有若無的、如急雨似的嗡鳴聲從風中飄了過來。
海都阿陵驀地瞪大眼睛,臉上掠過一道不敢相信的駭然,勒馬回頭。
嗡鳴聲停了下來,隨即,一道道讓人心驚膽寒的破空之聲響起,彌漫的黑煙裡隱隱有寒光閃爍,似夏夜碧空中恆河沙數的繁星,緊接著,寒光越來越亮,越來越近,如流星墜落,罩向毫無防備的聯軍鐵騎。
密密麻麻的箭矢遮天蔽日。
海都阿陵冷汗淋漓,猛地一提韁繩,撥馬轉身,身體後仰,大吼:“舉盾!側臥!”
他的聲音罕見地在顫抖。
與此同時,數萬支鐵箭平地飛起,借著黑煙的遮掩,在空中織出一張巨大的黑網,覆蓋了整個戰場,齊齊落下,帶著凌厲的去勢,狠狠穿透北戎聯軍士兵的身體。
慘叫聲四起。
箭雨紛紛落下,一波接著一波,洶湧而來,勢不可擋。
部落兵裝備不如北戎鐵騎,加上經過昨夜激戰,聖城已經被攻破,很多人掉以輕心,根本沒帶盾牌,看到箭矢落下,他們驚駭欲絕,抱頭鼠竄,鐵箭落下,直接穿胸而過,將他們狠狠地釘在雪地上。
北戎士兵驚惶地大叫:“佛子的弓弩陣!佛子的弓弩陣!”
當年瓦罕可汗幾次攻城失敗,死在弓弩車下的北戎士兵數不勝數,北戎人人都知道,佛子改進過的弓弩陣威力無比,專門克制北戎鐵騎!
海都阿陵雙目圓瞪,攥緊了刀柄:不可能!他們在攻城之時,首要目標就是毀壞聖城上的弓弩車,聖城的弓弩車一架都不剩了,連城牆都塌了一半,守城的士兵也早就沒了蹤影,哪來的弓弩陣!
滾滾濃煙裡陣陣尖嘯,又是一輪箭雨,鐵箭在高空中劃過一道道黑線,哗啦啦落下,射穿士兵的鎧甲,射破木制的圓盾,射中馬匹,戰馬痛苦地嘶鳴,受驚狂奔,將馬背上騎士狠狠甩落,戰陣瞬間被打亂,士兵們互相踩踏,人仰馬翻。
海都阿陵躲開一支凌空撲來的鐵箭,望向遠方,渾身一震。
天還沒亮,四野暗沉,大地抖動,四面八方有沉重整齊的馬蹄聲靠近過來,一條條由無數道兇悍身影組成的黑線此起彼落,像一頭頭嗜血的兇猛巨獸,帶著撕碎一切的霸道氣勢,如潮水般從不同方向狂奔而來。
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潮。
他們膚色各異,面孔各異,有的軍容整齊,有的埋頭往前衝殺,有的身著黑色玄甲,有的穿銀色亮甲,有的披頭散發,一身獸皮袄,有的穿厚重的鎧甲,有的就是一群牧民,拿刀的,拿鐵錘的,拿長槍的,人人都帶了彎弓,一邊奔馳,一邊騎射。
一面面代表不同部落的旗幟迎風招展。
在他們身後,連綿的山峰上,一架架弓弩車密密麻麻地擠滿平坦的山坡,箭如蝗雨。
“為了佛子,殺!”
“殺!”
“殺!”
他們喊著曇摩羅伽的名號,齊聲怒吼,聲如山呼海嘯,浩浩蕩蕩,令人膽寒的殺氣充斥在天地間。
這時,仿佛是為了響應那些部落勇士的大喊,城裡也傳來一片喊殺聲,一支陌生的、軍容齊整隊伍從聖城衝了出來,撲向北戎聯軍。
北戎戰陣一片寂然,士兵們驚慌地望向主帥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汗湿重重衣衫,幾乎把一口牙齒咬碎。
他一直提防著西軍前來馳援,派人守著關隘,把西軍牢牢擋在沙城之外。曇摩羅伽每次派人突圍,都是往東邊奔逃,他切斷了這條路線,讓曇摩羅伽無計可施。
關隘都有他的人把守,他的人每天都會傳回各地消息,阻遏援軍,他確保自己沒有後顧之憂。
而且,他命部下射殺了所有從聖城飛出的信鷹,曇摩羅伽不可能送出消息!
可是眼前這支聲勢壯大的援兵是從哪裡鑽出來的,曇摩羅伽又是怎麼和援兵互通消息,默契配合的?
難道佛子真的會法術,能夠隔空指揮遠在千裡之外的部落?!
海都阿陵雙眸鼓脹,青筋暴跳。
什麼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瓮中捉鱉……全都是假的!甚至連死守聖城也是假的!
佛子不惜以自己為誘餌,以整座聖城為誘餌,苦苦死守聖城,就是為了拖住他的這十萬大軍,等待援軍前來!
昨晚佛子引誘部落兵入城,不是為了讓他中計,而是要故意炸毀聖城,用騷亂、巨響和濃煙來替援軍遮掩!拖住他,讓那些貪婪的部落兵放松警惕,給援兵制造機會靠近戰場!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北戎聯軍的後方大營肯定已經被援兵偷襲,那些貪生怕死的部落說不定早就投降,所以這兩天沒有人稟報附近有異動。
憤怒、後怕、驚駭、惱恨……海都阿陵氣得眼前發黑,一提韁繩,當機立斷,召集部下:“都別慌!結陣!撤兵!”
部下一臉震驚,衝了過來,抱拳道:“王子,為什麼要退兵?我們損失不大,未必不能和他們拼了!”
“對,聖城已經攻破了,我們這就殺進城去,搶掠一番,活捉佛子和文昭公主,以佛子公主為人質!”
海都阿陵喉嚨裡一陣血腥氣,嘶聲道:“是我低估了曇摩羅伽,他沒有徹底失勢,你們看那些部落,都是衝著他來的……佛子早在回來之前,就定下了圍剿我們的計劃,這些天死守不出,就是為了讓我減輕防備。還有一個文昭公主,西軍集中軍力想要從東邊突破我們的防線,也是他們的計策之一!”
“聖城被炸毀……那支隊伍從哪裡來的?他們會不會炸開了山崖,讓援兵進來了?”
一陣寒意爬遍全身,海都阿陵不想承認自己敗了,但是他沒有選擇。
聯軍是一盤散沙,圍城日久,頻頻摩擦,部落兵越來越不受他的控制,如果曇摩羅伽早就預見到了一切並且布置了機關,那麼計劃一定天衣無縫,算無遺策。
他必須盡快想到對策。
“曇摩羅伽以聖城為餌,所圖不隻是為了解聖城之圍,城門大開,城牆被毀,他不是在誘敵,而是毀了我們的後路!放援軍進來!我們如果猶豫遲疑,很可能被合圍。”
“他們要扎口了!”海都阿陵拿定主意,“撤!”
部下們對望一眼,緊跟在他身後,策馬狂奔,試著突圍。
……
山崖上,曇摩羅伽俯視戰場,眼神示意畢娑。
畢娑揮動旗幟,城北被炸開的山崖底下,一支隊伍順著高聳的崖壁往上攀爬,在西州兵的帶領下,穿過陷阱遍布的長街,衝出聖城,分成兩支隊伍,沿著城門兩側延伸開來,像一條橫線。
曇摩羅伽立在高崖上,可以看到大半個戰場的形勢。
那漫天遍野奔來的援軍向北戎聯軍逼近,山坡上的守軍不停放箭,打亂聯軍的戰陣,堵住了他們撤兵的路。
聖城方向,以橫線展開的隊伍漸漸往前延伸,從兩翼靠近北戎聯軍。
更遠處,幾百裡之內,不同部落的騎兵正前僕後繼地朝聖城趕來,一支支隊伍組成合圍之勢,不慌不忙地縮小包圍圈,慢慢剿滅他們在途中遇到的聯軍隊伍。
一張大網,早在很多天前就已經張開,從幾百裡外慢慢往裡推進,如一面面高牆,要將海都阿陵費盡心思湊齊的十萬大軍徹底絞殺在這張大網之內。
要平定亂世,讓百姓安居樂業,必須將這支聯軍擊潰。
曇摩羅伽撒開長弓,長刀出鞘,走下山崖。
王庭士兵一個個站了起來,拔出長刀,跟在他身後,神情狂熱而虔誠。
……
瑤英醒來的時候,城外喊殺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