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空空蕩蕩,身上蓋了張厚厚的毡毯,她慌忙衝出佛塔,來到崖壁上,遙望遠方。
緣覺緊跟在她身後:“公主,王率兵追擊海都阿陵去了,請您放心。”
瑤英在戰場上找到那一道策馬疾馳的挺拔身影,點點頭。
聖城外,漫山遍野的旗幟獵獵飛揚,從不同方向趕來的部落漸漸合攏包圍圈,把聯軍堵在當中。
當曇摩羅伽的身影出現在戰場上時,恰好有一道耀眼的晨暉刺破黑煙,撒落下來,籠在他身上。
他披著璀璨日光,一人一騎,飛馳於陣前,僧袍飛揚,冷肅,雍容,莊嚴。
眾人呆呆地望著他,激動得淚落紛紛。
一名酋長大喊出聲:“佛子是我們的王!”
“我們效忠的不是王庭,是佛子!”
“佛子是眾王之王!是我們的菊爾汗!”
一陣又酸又辣的感覺湧過心頭,瑤英眼眶微微湿潤。
這些曾受過曇摩羅伽恩惠的部落,還有駐守各地的王庭駐軍,全都趕來了。
他們為曇摩羅伽而來。
即使曇摩羅伽不是王後親子,即使他和蘇丹古是同一個人,依然有很多人真心地敬愛他,願意追隨他,為他效死。
就像般若那樣。
他這些年的努力,從來都沒有白費。
Advertisement
耳畔一聲驚呼,緣覺望著戰場,緊張地道:“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躲在部落兵後面……他快要突圍了!”
瑤英回過神,目光睃巡一圈,嘴角一勾:“海都阿陵突圍了也沒什麼……”
這一次,海都阿陵無處可逃了。
……
千裡之外,海都阿陵投靠的宗主國。
楊遷一身鎧甲,立在城頭之上,英姿勃發,遙望王庭的方向,抹去長刀上的血跡。
薩末鞬方圓幾百裡,都已臣服於西軍腳下,逃到此的北戎殘部盡數被俘。
海都阿陵借走了他嶽父的幾個附屬部落,正好給了西軍大舉進攻的機會。
楊遷還刀入鞘,拍了拍刀柄。
這一戰,他奉文昭公主之命,奔襲千裡,一舉擊潰為海都阿陵撐腰的宗主國,震懾周邊數十個大小邦國,順便把商道徹底打通,諸部前來投誠。
西軍一戰樹立威望,從此,無論是北邊、西邊還是南邊,再沒有勢力敢挑釁西軍,西軍可以高枕無憂了。
看還有誰敢收留海都阿陵!
第178章 末路
多年以後,諸部響應眾汗之汗的詔令,舉族奔赴聖城,助他們敬仰的佛子解救聖城之危的故事仍然在民間口口相傳,成為每一個部落的百姓最津津樂道的傳說之一。
佛子是他們心目中的王,隻要佛子一聲令下,每一個部落都願意為他衝鋒陷陣。
那一日,黑煙彌漫,火光熊熊,部落聯軍、各地駐兵如神兵天降,鐵箭鋪天蓋地,重騎、輕騎、弓手、刀斧兵各自列陣,從四面八方合攏包圍,將北戎聯軍困於聖城外的荒野。
重騎撕碎部落兵的戰陣,舉著盾牌的步兵一步步逼近,其後的士兵揮舞長矛,弓手在最後面和兩翼拉弓射箭。
整整一天的絞殺下來,北戎聯軍魂飛魄散,潰不成軍,眼見殘破不堪的部落旗幟接連倒下,絕望地掉頭逃竄,狼奔豕突。
臉上罩著青銅面具的烏吉裡部小王子莫毗多和他的父親率領部落勇士踏平北戎聯軍的大營,鐵騎所過之處,血流成河,遍地屍骸。
聯軍試著突圍,各部騎兵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口袋慢慢扎緊。聯軍隻能後退,幾支從不同方向後撤的部落兵狠狠地撞在一處,發現他們的身後、左右兩側全是和自己一樣被圍的同袍,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幾萬人被分別緊緊地壓縮在一個一個合攏的大圈裡,人挨著人,胳膊擠著胳膊,戰馬踩踏士兵,所有人顧不上殺敵,拼盡力氣往前、往上衝,才能確保自己不被其他人和馬蹄踩成一灘肉泥。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士兵爬上馬背,爬上人堆,衝開每一個擋在自己身前的人。
鐵箭帶著破空之聲凌空而下,帶起一蓬蓬血花。
白雪皑皑的大地被粘稠的血液染紅。
殘陽如血,朔風凜冽。
海都阿陵撥馬轉頭,毡袍上染滿鮮血,廝殺了一整天,他疲精竭力,渾身是傷,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露出皮開肉綻的臉,淡金色鷹眼環視一圈,望著四周像潮水一般湧過來的援兵,聽著耳邊士兵們絕境之下的慘嚎聲,自嘲地一笑。
挫敗、消沉、絕望湧上心頭。
英雄末路,困獸之鬥。
他以為自己借著王庭的內亂困住了曇摩羅伽,沒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人是自己。
瓦罕可汗面對曇摩羅伽總是瞻前顧後,格外謹慎,乃至於草木皆兵,隻要曇摩羅伽的旗幟出現在戰場上,瓦罕可汗的心就提起來了。
從前,北戎貴族恥笑瓦罕可汗被一個和尚嚇破了膽,海都阿陵也是如此,認為瓦罕可汗年紀大了才會顧慮過多,優柔寡斷。
現在他明白瓦罕可汗的苦心了。
部將們滿身浴血,衝了過來:“王子,我們掩護您突圍!”
海都阿陵雙目含淚,看著自己忠心的部下,嘆道:“事已至此,如果我率部突圍,佛子一定會集中兵力來阻攔我。”
部下們對望一眼,一人撥馬上前,抱拳:“王子,請您脫下戰甲,讓末將換上您的甲衣,末將領幾千人從西北角突圍,阿金他們分別從東南角、東北角突圍,吸引追兵,等王庭主力趕過來堵截,您再帶著人趁亂突圍!”
其他人紛紛附和。
海都阿陵心裡微微一跳,他能想到的脫身之法也是如此,但他沒想到部下會在他開口之前主動請纓。
他長嘆一口氣,舉起長刀:“你們追隨我多年,哪怕我眾叛親離之時,亦不離不棄。我作戰不力,才讓你們隨我一起陷於這般求生不得的境地,我怎麼能為了脫身犧牲你們?不如以我為誘餌,引開王庭精銳,你們帶著人逃生去罷!”
眾將見他大義凜然,打算慷慨赴死,大哭著道:“王子,勝敗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不愁沒柴,您英雄蓋世,是北戎復國的希望,您不能死!您一定能逃出去,能光復北戎,日後為我們報仇雪恨!”
他們說著,不顧海都阿陵的反對,搶上前,七手八腳扯下他的戰甲,換上他的衣裝,將他推進人群之中。
海都阿陵混入士兵裡,回頭,看著自己的部下振臂高呼,帶領士兵衝著不同方向突圍,心頭絞痛。
這些部下是他花費了那麼多心思才培養的心腹,今天,他們都會死在聖城外。
他面容扭曲,青筋猙獰,牙齒裡幾乎能迸出血來,轉頭,毫不猶豫地帶著剩下的親隨朝著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在他身後,王庭各地駐兵在曇摩羅伽的帶領下,繼續縮小包圍圈。
畢娑抬頭四顧,看到一道身著主帥鎧甲的身影在北戎鐵騎的簇擁中突圍,緊緊夾一下馬腹,正要追上去,眼角餘光掃到另外兩個角落的身影,眉頭輕皺,回頭。
曇摩羅伽對他頷首。
畢娑不再猶豫,策馬追了上去。
……
幾個北戎將領分頭引開王庭精銳,莫毗多、畢娑全都帶兵追了過去。
海都阿陵狂喜,抽鞭催馬,像一支離弦的箭,直直地穿透王庭士兵的大網,突圍而出,將血肉橫飛的戰場拋在身後。
親隨緊緊跟在他身後。
他緊緊攥著韁繩,臉上傷口刀割一樣疼。
福禍相依,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天他輸給曇摩羅伽,等他重整旗鼓,以後一定能卷土重來!
勝不驕,敗不餒,北戎男兒從小就追隨父兄搶掠徵服,一場敗仗不算什麼!瓦罕可汗南徵北戰,一生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場戰事,帶領著草原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部落建立起強大的北戎。他一次次逃離險境,從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成為率領十萬大軍的主帥,隻要能活下去,他就有再次崛起的可能!
他是狼之子,他身體裡流動著神狼的血液,他永遠不會認輸。
海都阿陵腦子裡嗡嗡一片響,身後的親兵忽然拔高嗓音,指著前方一處峽谷:“王子,穿過這條峽谷,我們就能擺脫追兵了!”
海都阿陵回過神,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峽谷。
夕陽西下,淡金色餘暉籠罩峽谷兩旁銀裝素裹的山峰上,積雪折射出一道道華光。
想起李瑤英手中的秘密武器,一道不祥的預感騰起,海都阿陵心裡怦怦直跳,勒馬停下,思索片刻,果斷地道:“峽谷中恐有埋伏,換一條路。”
親隨應是,跟著撥馬轉身,一行人朝著西邊奔馳而去。
風聲呼嘯,雪峰矗立在暗沉的暮色裡,馬蹄聲如驟雨,遠遠地回蕩開來。
海都阿陵埋頭狂奔,想趕緊甩掉追兵,離開王庭。
現在既然各路大軍和部落都來聖城了,那麼其他各地一定防守空虛,隻要逃出聖城地界,他就安全了,然後他可以繞過沙城,假意攻打高昌,李瑤英一定會嚇得撤兵,他借機召集舊部,再次集結兵馬,先回宗主國休養生息……
海都阿陵飛快謀算,前方突然響起一聲銳利的尖嘯。
如血的殘陽裡,一支鳴镝從大道旁的巨石後射出,直直地飛向高空。
緊接著,馬蹄聲脆,在殘陽映照下抹了一層濃麗胭脂的山丘後馳出一隊人馬,遠望就如一卷裹挾著雷霆閃電的雨雲狂卷而來,繡有西軍字樣的旗幟和雪白的戰袍在雪地裡獵獵飛揚,勢如千軍萬馬。
腳下的大地隱隱顫動。
不過是眨眼間,一行人已經飛馳到距海都阿陵幾十步外,幡旗越來越近,為首的將領白袍銀甲,頭束巾帻,腰佩長刀,面孔端方冷肅。
“海都阿陵,西軍左驍騎將軍謝青,在此等候多時了。”
謝青拔刀出鞘,一雙漆黑的眼眸緊緊地盯著海都阿陵,眸光鋒利如刀。
當年,他們從葉魯部逃回中原,隻差一步就能返回家鄉,海都阿陵率軍追至,擄走七娘。她和其他親兵無力反抗,隻能眼睜睜看著七娘被海都阿陵帶走。
她是七娘的親衛,卻不能保護七娘。
那段日子,七娘被困在海都阿陵的大帳中。白天黑夜,海都阿陵羞辱七娘,折磨七娘,讓七娘臣服。她親眼看到七娘和奴隸一起被北戎人驅使,看到七娘在馬場躲避瘋狂的驚馬……她不敢想象海都阿陵入帳後的那一個個夜晚七娘到底經歷了什麼……
從七娘被擄走的那一天開始,她每一天都會不斷地提醒自己,她要勤練武藝,要變得更加強大,她要保護七娘!
風聲陡然變得悽厲。
謝青手持長刀,望著海都阿陵,兩道冷厲寒光從她眸中迸射而出。
她已經在這裡埋伏很久了。
這一次,她要攔住海都阿陵,決不能讓他逃脫!
一陣涼意從腳底竄起,海都阿陵毛骨悚然,心頭劇烈震動。
李瑤英果然安排了伏兵。
他想徵服的女人,不僅從來沒有臣服於他,還處處和他作對,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他斬草除根。
而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建立起強大的帝國,徵服王庭和西域,李瑤英遲早會和那些北戎女人一樣,乖乖地雌伏於他,以他為尊。
他勇猛,威武,高大,是北戎第一勇士,李瑤英對他嗤之以鼻,卻為一個整天念佛的和尚不顧生死。
海都阿陵咽下湧上喉頭的甜腥之意,攥緊佩刀,狂笑出聲:“憑你們這點人,也想攔住我?!”
他聲音嘶啞,拔出長刀,周身肌肉緊繃,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刀,殺氣滿溢。
謝青眸中亦有湧動的殺氣,舉起長刀,策馬朝他衝了過來。
兩刀相擊,火花迸濺。
刀光劍影閃爍,兩人纏鬥在一起,交手了幾十個回合,額頭上都爬滿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