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著長刀奔向關押畢娑的地牢:“文昭公主要殺了阿史那將軍!快去救將軍啊!”
“阿史那將軍刺殺佛子!綁走了文昭公主!”
“快把公主交出來,不然我們和你們拼了!”
“交出公主!否則我們打開城門,讓北戎人進來,大家同歸於盡!”
兩撥人馬在長街混戰,叱罵聲、慘叫聲、質問聲、長刀擊打聲,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今夜刮的是北風,火勢越來越大,很快整條街的房屋都燃燒起來,摧枯拉朽一般,火光直竄,映亮了半座城。
借著紅彤彤的火光,眾人看到兩撥人馬在長街絞殺,一幫是畢娑的親兵,另一幫人大部分是漢人和西域胡人,自然是文昭公主的部曲。
眾人驚駭欲絕,急得渾身冒汗,不知道該怎麼辦。
長街裡,兩幫人馬紅著眼繼續廝殺,屍體倒伏一地。
“瘋了!你們都瘋了!”守將氣得跌足,衝下去勸阻,“都不想活了嗎?!”
夜色深沉,密集的腳步聲和燃燒的火舌把王庭近衛軍包圍在長街裡,沒有人聽得進他的勸阻,所有人隻知道揮舞著長刀往前衝。
忽地,大地震顫,轟隆隆的悶響傳入眾人的耳朵。
守將瞪大了眼睛,驚恐地回頭。
城門方向火光乍起,喊叫聲大作,士兵和一伙身穿玄衣的人搏殺,數人攀爬上梯架,合力轉動絞索,沉重的吱嘎聲響起——城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一股冰冷腥風卷入城內,暗夜裡,一條起伏不定的黑色洪流衝著城門湧了過來。
守將毛骨悚然,嘶聲尖叫:“敵襲!有敵襲!”
Advertisement
然而已經晚了。
……
城門外,海都阿陵勒馬山坡,看著各部騎兵如洪濤般衝入聖城,勢如破竹,王庭那些餓得頭暈眼花的將士根本無法阻擋鐵騎,倉皇後撤。
瓦罕可汗說得對,從內部瓦解王庭,事半功倍。
部將驅馬跟在他身邊,一臉激動,諂媚地道:“王子,您的計劃果然天\衣無縫,細作混在城中,刺殺阿史那,嫁禍給佛子,再刺殺文昭公主,嫁禍給阿史那,同時散播謠言,引起王庭人對文昭公主的仇恨,挑起他們的內鬥,細作才能找到機會打開城門。”
海都阿陵冷哼一聲。
他圍城這麼久,城中百姓的心理防線早就被擊潰了,這些伎倆才能派上用場。曇摩羅伽經過被近衛軍背叛的事,失去對畢娑的信任,畢娑他們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敬畏他,這些後果,是王庭人自己造成的。
部將眼看著其他部落順利攻入他們垂涎已久的聖城,抱拳道:“王子,這些計策都是您想出來的,我們才應該是先鋒!請讓末將領一隊人馬入城,末將一定將文昭公主帶到您的帳中!”
海都阿陵搖搖頭,淡金色眸子倒映著遠處的熊熊火光。
“太順利了,我不放心,讓這些部落當先鋒,先把聖城奪下來,我倒要看看,李瑤英這一次怎麼逃出我的手掌心。”
部將佩服不已,恭敬應喏。
第177章 我們的王
當久攻不下的聖城終於露出一個缺口時,早已在一日日的圍城戰中耗盡耐心的各部騎兵雙眼血紅,一窩蜂似的朝城門湧了過去。
整座城池在沸反盈天的廝殺聲中瑟瑟顫抖。
狂風箭雨中,鎧甲長刀閃爍著凜凜寒光。
部落兵呼嘯狼奔,突入聖城,城中守軍節節後退。
就在這時,突然轟隆隆一陣駭人的巨響滾動,仿佛有人一把撕開了夜穹,降下一道道霹靂,地動山搖,巨石滾落,堅固的城牆在搖晃,腳下大地震顫,雷聲轟鳴,火光暴起。
所有人站立不穩,心髒狂跳,頭暈目眩,耳邊一片嗡鳴,渾身不停發抖。
有人慘叫著跌落馬背。
戰馬長嘶,沒頭蒼蠅一樣亂竄亂鑽,無數人從馬背摔了下來,被瘋狂的驚馬踩過,鮮血四濺。
巨響聲一聲接著一聲,山崩地裂,長街兩邊的屋宇、佛寺、土樓轟然倒塌,坊街圍牆崩碎,烈焰滾滾,濃煙卷起,碎石飛濺,如蝗雨一般撲向黑壓壓的人潮,無數人慘叫著倒下。
整個聖城,瞬時成為一片修羅鬼蜮,又如一頭兇殘的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等著吞噬一切膽敢侵犯它子民的敵人。
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飄到城外,在山坡觀戰的部下大驚失色,差點滾下馬背,坐騎不安地噴了幾個響鼻,想要掉頭。
部下慌忙安撫因為爆炸聲而受驚的坐騎,大叫:“王子,城裡有埋伏!半座聖城忽然倒塌,先鋒軍被埋了!”
遠處,聖城烈焰衝天,黑煙飄散,鐵箭亂飛。
火勢兇猛,轉眼間騰起連綿成火海,空氣燙得像是要燒了起來,數百個騎士慌忙後撤,想從唯一的狹窄出口逃離,幾百人衝撞在一起,互相踩踏,廝殺,搏鬥,剛剛還並肩作戰的同袍,這一刻都殺紅了眼。
將領的怒吼聲被震耳欲聾的崩塌聲淹沒,沒有人能聽清他的指揮,他們肝膽俱裂,隻想趕緊離開火海。
慘叫聲飄揚在戰場上空,大火照亮半邊蒼穹。
火光映在海都阿陵輪廓深刻的臉上,他遙望聖城方向,面色如常,眸光比夜色還要陰冷。
“我早就猜到會如此,佛子和李瑤英都是謹慎之人,就算畢娑和其他王庭人生了異心,李瑤英有幾百個部曲保護,畢娑不會那麼輕易得手……我們的計策太順利,他們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他一笑,“城中矢盡援絕,佛子和李瑤英铤而走險,想來一個同歸於盡。他們演了這麼一場大戲,無非是為了請君入瓮。他們將計就計,我也將計就計!他們破釜沉舟,才會給我們打開城門的機會。”
部下心驚肉跳,穩住心神,怒目道:“王子,末將去召回士兵!”
海都阿陵冷笑,擺擺手:“沒有用,亂成這樣,哪支部落兵還能嚴整有序地對敵?誰能聽得進指揮?那些戰馬都受驚了,他們是畜生,能聽懂你的號令?”
讓人窒息的熱浪滾滾而來,部下汗流浃背:“王子,那我們該怎麼辦?”
海都阿陵望著隨著狂風瘋狂暴漲的火舌,唇角一勾:“他們早有準備,熟悉城中巷道,而且個個都悍不畏死。”
部下臉色發白。
“讓部落兵衝在前面,現在佛子和李瑤英黔驢技窮,隻能拼死一搏,這時候衝進去,會和那些部落兵一樣被掩埋在碎石下,等李瑤英的那些雷彈用完了,我們再攻城。”
海都阿陵沉著地道,唇邊一抹諷刺的笑。
北戎鐵騎不擅長攻城戰和巷戰,而且李瑤英手裡還有那種讓北戎人聞風喪膽的武器,就算城破,她也不會束手就擒,勢必會設下陷阱,她的武器太古怪,魚死網破,他會損失慘重,屆時,忠於宗主國的部落兵吞並他的殘部,易如反掌。
所以他不能貿然入城。
那幾個部落酋長目光短淺,貪婪無厭,垂涎王庭的財富,隻想盡快帶兵搜刮聖城,根本不顧及其他,看到城破就一股腦往裡衝,正好讓他們打頭陣,消耗掉李瑤英那些神乎其神的古怪法寶。
“傳令各部,守好東邊大道谷口,佛子和李瑤英很可能想趁亂突圍,隻要有王庭人從城中出來,立刻射殺,一個不留!”
海都阿陵聲音冷沉。
“他們不是想同歸於盡嗎?本王成全他們!”
佛子無路可走,不惜以破城為代價來誘敵深入,他不會上當。現在破城已是定局,不管佛子還有什麼辦法,隻要他按兵不動,佛子要麼以身殉城,要麼帶著剩下的一點兵力突圍。
無論佛子做出什麼選擇,他都有應對之法。
今晚,佛子必敗!
大火暫時逼退了北戎聯軍。
士兵們慘叫著逃出火海,海都阿陵率大軍列陣於城外,拔刀出鞘,掃視一圈:“聖城已破,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控馬!列陣!待大火退去,所有人隨我衝殺!”
他聲如洪鍾,氣勢凌厲,仿佛完全不懼怕城中的轟隆巨響,狼奔豕突的部落兵找到主心骨,鎮定下來,紛紛向他圍攏。
隊列剛剛恢復秩序,幾個驚慌失措的士兵衝出缺口,大叫:“佛子會法術!佛子在施展法術!膽敢攻打聖城的人,一定會遭報應!”
眾士兵寒毛直豎。
海都阿陵大怒,策馬衝上前,長刀斬下,接連幾顆頭顱落地,幾個沒了腦袋的身體繼續往前奔跑了一會兒,踉跄著撲倒在地。
“曇摩羅伽不過是個漢人奴隸所生之子罷了!膽敢擾亂軍心者,殺無赦!”
海都阿陵橫刀立馬,扭頭,喝道。
士兵們打了一個激靈,低下了頭,不敢吱聲。
……
火星迸濺,夜風滾燙。
聖城地勢最高處,畢娑望著城外黑壓壓列隊守住所有路口的北戎鐵騎,眉頭緊皺:“海都阿陵果然沒有趁亂攻城,他的主力守在城外,等天一亮,他們就會攻城……現在聖城的城門堵不上了,我們隻能突圍。”
他們的這點兵力,突圍等於送死。
但是不突圍,等海都阿陵入城,所有人都得人頭落地。
畢娑回頭,朝曇摩羅伽抱拳,“末將帶著人突圍,假裝抓住文昭公主,引開海都阿陵,讓他拿赤瑪和我交換,等他放松警惕時,我借機刺殺他!”
曇摩羅伽立在崖壁邊,風吹袈裟上下翻飛,俯視腳下的王寺,搖了搖頭。
“風險太大,海都阿陵的人馬不會冒進,你率軍出城,無異於以卵擊石。”
畢娑握緊雙拳,神情凝重。
那他們就隻能等死嗎?
曇摩羅伽負手而立,抬起頭,遙望西邊蒼穹。
夜空被烈火染紅,巨大的燃燒聲、爆炸聲、碎裂聲、慘嚎聲此起彼伏,一支支鐵箭射向高空,落進市坊時,火球炸裂,帶起燃燒的火苗,似火龍狂舞。
在他腳下,僧人們早已經指揮城中百姓躲進寺中,前些天西州兵以保護瑤英為由撤下城頭,在王寺外圍挖設了巨大的壕溝和隔火帶,堵住長街,確保大火不會燒進王寺,還可以阻攔北戎聯軍。
半座城池在他們埋設的炸藥中炸成一片廢墟,烈焰熊熊燃燒,煙霧彌漫,最先攻入城的部落兵被火海和崩塌的碎石吞噬,死傷慘重。
然而海都阿陵部沒有折損一兵一將,他們守在城外,等著大火退去。
城門已破,誘敵失敗,所有武器耗光,他們就是砧板上的肉,敵人的屠刀隨時會落下來,將他們無情斬殺。
生死,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寺中百姓經過這麼多天絕望的掙扎,早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他們和親人朋友圍坐在一起,緊緊擠成一團,在震天的燃燒巨響聲中,小聲吟唱歌謠,念誦佛號,和親人訴說來世還要再做家人的訣別之語。
悽切哀慟的哭聲充斥著整座王寺。
曇摩羅伽轉身,望著山崖間陡峭的石階,一道纖娜身影背對著他,在崖間奔忙。
瑤英一身戎裝,頭束絲绦,領著部曲指揮百姓躲藏。
王寺人頭攢動,每一座佛殿、每一間石窟都藏滿了人,大地顫動,煙霧彌漫,佛塔無言佇立,尖頂琉璃被火光照亮,懸鈴玎玲。
閃耀的紅彤火光中,瑤英抬起頭,和曇摩羅伽凝視的目光對上,微微一笑。
漫天火光,煙燻火燎,她形容狼狽,累得滿頭是汗,臉上鼻尖幾道黑印,卻是顏如舜華。
曇摩羅伽走向瑤英,她拾級而上,幾步登上山崖,指了指角落裡靜靜聳立的佛塔。
“法師,你上次帶我來過這裡,帶著我拜佛,為我禱祝。”
她含笑說,語氣輕快。
一如那個燈火璀璨的夜晚,他發現自己有了貪嗔痴,在佛前斬斷所有欲念。
她一無所知,手執提燈,笑著站在石階上和他說話。
眼下,生死關頭,危在旦夕,她眼波清亮,笑著和他說,法師,你帶我來過這裡。
她一直記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