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伊恍然大悟,點頭應是。
回到驛館,瑤英心急如焚,坐在燈前研究輿圖,連灌了幾碗茶讓自己冷靜下來。
情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嚴峻。
李仲虔會不會在路上碰到亂軍?
荒漠茫茫,她之前不知道李仲虔到底走哪條路,所以不能去找他,隻能在王庭等他找過來,現在知道他走烏泉,或許她可以去烏泉接應他?
可她又怕他路上臨時更改路線,自己和他錯過。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焦躁,瑤英叫來親兵,命他們即刻出城去烏泉,沿途尋找李仲虔的蹤跡,隻要有消息,立刻派快馬回沙城稟報。
親兵們應喏,一波一波出城,到最後瑤英身邊隻剩下七八個親兵了。
她還想再派人出城,親兵阻止道:“公主,沙城是邊城,並不太平,您身邊必須留幾個人。”
瑤英這才罷了,又找來一幫沙城商人,請他們幫忙在流民中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或是聽說過李仲虔。
幾天過去,仍然沒有消息傳回。
瑤英夜夜輾轉反側,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絕望地泡在血淋淋的屍山裡,少年李仲虔跪在屍山前,挖開一具具屍首,緊緊握住她的手,“明月奴,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驚喜地抬起頭,眼前的少年忽然變成長大的李仲虔,他披頭散發,渾身插滿鐵箭,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一點一點朝她爬了過來,她伸手去夠他,抓住他的手,他看著她,嘴角勾起。
“別怕,阿兄來了。”
瑤英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呆坐了一會兒,心口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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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不一定是真的,上次她做了夢,結果見到的人是李玄貞。
這次的夢肯定也不會成真。
瑤英一時心亂如麻,隻得點燈翻看高昌那邊送來的軍情戰報,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看到後半夜,她昏昏欲睡,靜夜裡忽然傳來一陣突兀的悽厲號角聲響,城牆上弩箭齊發,屋瓦震動,人叫馬嘶。
瑤英嚇了一跳,披衣起身,讓人去城門打探消息。
不一會兒,親兵騎馬折返:“有亂軍趁天黑攻城!”
“北戎人?”
“看他們的甲衣,應該是北戎人。”
沙城早就加強防御,守軍準備充分,敵軍還沒接近城門,守軍就吹響了號角,守將一箭射殺了對方的一員大將,亂軍四散而逃,天亮時,廝殺聲從山呼海嘯般到稀稀落落,漸漸停息下來。
瑤英趕到城門,詢問剛入城的流民知不知道烏泉那邊的消息。
問了一大圈,一無所獲,守將派人過來請她,告訴她一個噩耗:“據那些俘虜說,烏泉前幾天被一伙馬賊佔領了,所以道路不通。”
瑤英心頭一陣亂跳,冷汗涔涔。
守將道:“公主,我的職責是駐守沙城,不能派兵去烏泉。”
瑤英回到屋中,坐立不安,咬咬牙,召齊親兵,叫來高昌使者:“召集城中所有商隊,出高價,我要借他們的護衛。附近城裡有多少我們的人?派信鷹送信,把他們全叫過來!”
商隊就住在驛舍附近,和瑤英的屬下熟稔,聽說有厚賞,陸陸續續送來他們的護衛。
瑤英湊齊一支四五百人的隊伍,先給了他們一半酬勞,請他們護送自己去烏泉。
一行人偽裝成平民出了城,走出幾十裡,前方山丘上忽然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聲,身著皮袄、臉上蒙面巾的身影從四面八方湧出,揮舞著各式彎刀,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了過來。
親兵立刻警覺地拔刀,將瑤英緊緊圍在當中。
“舉旗!”
騎兵應聲豎起幾面西軍旗幟。
巴伊眼神銳利,掃視一圈,道:“公主不必慌張,看這些人的弓箭和佩刀,不像軍隊,應該是馬賊。”
說著,他彎弓搭箭,射出一支鳴镝,一聲尖嘯,鳴镝直入雲霄。
護衛齊齊拔刀,驅馬奔馳,鎮定地拉開陣勢迎敵,手起刀落,彪悍肅殺,馬賊的第一波衝鋒立馬就被衝散了。對方這才意識到他們不是尋常百姓,有了退卻之意。
巴伊和親兵護送瑤英離開,很快將那些馬賊甩在後面,身後遙遙傳來破空之聲和護衛大聲呼喊叱罵的聲音。
瑤英在馬背上回頭,後方塵土飛揚,幾個落單的馬賊馳下山丘,朝他們追了過來,為首的馬賊身影高大,披頭散發,一身獸皮袄,氣勢兇悍。
護衛朝馬賊連放幾箭,馬賊首揮刀格擋,躲開箭矢,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被親兵團團護在最中間的瑤英。
左右兩翼的數名持刀護衛上前攔他,刀光閃爍。
他恍若未見,驅馬狂奔,馳到近前時,竟然抬起雙臂,甩開了唯一的武器,滾下馬鞍,毫不畏懼地衝上前。
護衛面面相覷。
在他身後,驅趕馬賊的護衛舉起長弓,對準他的後背,萬箭齊發。
瑤英望著黃沙間手無寸鐵、一路狂奔的馬賊首領,似有所覺,喉頭哽住了好一會兒,顫聲道:“別放箭!”
親兵立馬揮旗示意,弓弦聲驟然停了下來。
幾百人勒馬停在山丘前,看著那一道高大身影迎著如林的長刀、密密麻麻的箭矢,衝了上來。
護衛隻需要抬起長刀,就能輕易把他剁成肉醬。
他跑得飛快,追風逐電,快到近前時,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流沙中的穴洞,忽然猛地摔倒在地,須臾又一個翻滾縱身躍起,飛身掠向前。
護衛們懾於他周身散發出的神擋殺神、佛來殺佛的悍戾氣勢,一時之間目瞪口呆。
狂風拍打旗幟,風聲呼嘯。
瑤英僵在馬背上,半晌不能動彈,漫天嗚嗚風聲,沙子被風揚起,撲在臉上,細細密密的疼,她手忙腳亂地踢開馬镫,松了韁繩,翻下馬背,推開過來想攙扶她的親兵,跑下山坡。
她的心跳忽然變得很慢很慢,周遭一切聲響褪去,荒野平原,護衛馬賊,全都消失了,天地間隻剩下那道朝她疾奔而來的身影。
這一刻,所有苦楚都變得微不足道。
隻要阿兄活著。
她朝馬賊首跑過去。
他看到她,跑得更快,幾乎是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奔跑的聲響越來越近,接著,一雙堅實的臂膀猛地抱住她,緊緊將她抱起,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捏碎。
“阿兄……”
三年了。
從他那次出徵,三年了。
瑤英攥住李仲虔的衣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設想過很多種和李仲虔重逢的場景,她曾經以為下一刻就能見到他,一次次驚喜和失望,都不及眼下這一刻來得真實,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緊緊地攥著他,生怕這一切隻是夢境。
帶有薄繭的手指輕輕抬起瑤英湿漉漉的臉。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滿面風霜,亂發糾結,狼狽不堪,形容憔悴,兩頰瘦削,面色陰鬱深沉,像凝凍了千萬年的雪峰,即使是火焰山的烈日烘烤,也化不開那層層封凍的冰雪,一雙血紅的狹長鳳眼,閃爍著陰鸷暗芒。
瑤英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慢慢勾起,凝視她許久,鳳眼中的冷意消散,“不哭了,阿兄來了。”
瑤英淚如泉湧,抬手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和沙子,他瘦削的臉頰慢慢露出,眉間一道猙獰刀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兄。”
瑤英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又叫了一聲。
李仲虔低低地應一聲,“阿兄在這。”
瑤英抱著他,仰起臉,淚花還在閃動,又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歡喜地看著他。
“阿兄瘦了。”
李仲虔一笑,摸摸她的發頂,“明月奴長高了。”
離別的那年,他大勝凱旋,穿著一身威風的甲衣,她墊著腳在他跟前比劃,那時個頭隻到他胸甲的地方。
從小嬌生慣養,水晶玻璃一樣的人,被送去野蠻的葉魯部……
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
他每想一次,心口就有把利刃在翻攪。
李仲虔抱著瑤英,眸底淚光潋滟,忽地收緊臂膀,緩緩閉上眼睛,半晌後,他睜眼,“阿兄來了,我們回家。”
回應他的是幾聲模糊的呢喃,胸前滾燙。
李仲虔渾身一震,松開手,瑤英雙眼緊閉,已經失去意識,雙手仍然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袍,指節發白。
“明月奴!”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親兵早就圍了上來,見狀,忙道:“阿郎,公主前些天帶病趕路,奔波勞累,病一直沒好,這幾天又為阿郎的安危成天提心吊膽,急得好幾夜沒睡,乍一下看到阿郎,歡喜太過,受不住了。”
“阿郎,先回沙城吧。”
李仲虔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鬥篷,把瑤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抱著她上了馬背。
“去沙城。”
第142章 重逢後的交談
瑤英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驛館了。
天昏地暗,屋中沒有點燈,黑魆魆的,長廊裡搖曳的燈火從窗子透進房中,一片蕭瑟的嗚嗚風聲。
她暈暈乎乎坐起身,想起昏睡前的事,懷疑自己是不是日有所思,做了個美夢。
夜風輕輕拍打木頭窗子,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瑤英披衣下地,拉開門。
長廊盡頭燈火幢幢,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凌空十幾丈高的窗檻前,長腿搭在狹窄的邊沿上,風吹衣袂翻飛,手裡拿了隻羊皮酒囊,正在喝酒。
“阿兄,你少吃些酒。”
瑤英呆了一呆,歡喜地道,快步走過去。
聽到聲音,李仲虔當即回頭,跳下地,胡亂塞好酒囊,伸手扶她。
“不是酒。”他扶著瑤英站定,捏捏她的臉,“阿兄聽明月奴的話,好久沒吃酒了。”
從他受傷蘇醒,知道她被送去和親後,他就再也沒碰過一滴酒。
瑤英不信,拉起他抓著酒囊的手,拔開塞子,湊近嗅了嗅,果然沒有酒味,隻有一股酸香,他喝的是酸酪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