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
“你身子虛弱,還在服用醫者的藥丸……等好些了再走。”
跟進屋的畢娑聽到這一句,默默嘆息。
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卻不知道他挽留的語氣有多麼柔和。
瑤英神色猶豫。
曇摩羅伽沒有催促她。
她想了想,點點頭。
曇摩羅伽沒說話,轉身出了偏殿,寫了張藥方,吩咐親兵去熬藥,站在前廊,負手而立,吹了一會兒風。
她終究要走,早走晚走都一樣,拖延不會改變什麼。
可是她點頭時,他心中漣漪輕皺。
他走下長階。
“叫般若過來。”
……
般若應召而來,見到偏殿裡的瑤英,不等她說什麼,先抱怨起來:“公主昨晚去哪了?我不是讓公主等著的嗎?叫我好找!我還以為公主等不及,出城去了。”
瑤英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在推脫責任,不提花豹的事,問:“你要送我什麼?傳話的人怎麼說和緣覺有關?”
般若臉上發窘,瞧一眼左右,吞吞吐吐地道:“我知道公主要走……昨晚遣走其他人,準備悄悄把東西送給公主的,誰知道公主不見了!我怕別人撞見,隻好把東西帶回房去收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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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納悶:“什麼東西?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看到?”
般若面紅耳赤,瞪她一眼,語無倫次地道:“公主見到就知道了,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東西……公主這次守衛聖城,功德無量,我才會偷偷把那東西拿出來送給公主……公主等著,我回房去拿。”
他掉頭跑開,不一會兒,抱著一隻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回到偏殿,機警地睃巡一圈,確認殿外沒有其他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
一層又一層的包袱皮中間緩緩露出一隻精巧寶匣。
般若把寶匣往瑤英跟前一推,燙手似的縮回手,一臉沉痛地道:“緣覺和我說過,公主很想要這尊銅佛。銅佛是從曼達公主那裡搜出來的,多半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公主這一年來潛心修習,不該碰這些腌臜東西!不過佛子說過,人各有道,公主馬上就要離開聖城了,不會入佛門,是紅塵中人,公主喜歡這些,和旁人無幹。公主以後不會回來了,我和緣覺跟公主相識一場,就把它送給公主,公主拿去收著吧。”
說完,他擺出一副兇狠表情,“公主切記潔身自好,把東西用在正道上,別像曼達公主那樣。”
“還有,千萬別告訴其他人東西是我和緣覺送的!”
瑤英嘴角抽了抽。
原來般若昨天特意讓她在僻靜處等著,就是為了這尊銅佛。
她看著寶匣,搖頭失笑,門口一串急促的腳步踏響,親兵不等通報,飛跑進屋。
“公主!小的找您一晚了!高昌那邊送來的信!”
瑤英立刻起身,接過信,鼻尖陡然一酸,激動得雙手直顫:她不會認錯,這是李仲虔的字跡!
“備馬!”
……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回到偏殿,手裡端了一碗直冒熱氣的藥。
畢娑守在殿前,看他回來,欲言又止。
曇摩羅伽掃他一眼,踏進殿中,撥開毡簾,望向長榻。
榻上空空如也,錦被掀開,一條束發的絲绦落在地毯上。
她走了。
曇摩羅伽走到長榻邊,放下藥碗。
畢娑站在門邊,道:“王,公主剛剛離開,還沒出城。”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撿起地毯上的絲绦,走出偏殿,立在欄杆前,遙望寺門的方向。
一輪紅日東升,寺中大小錯落的佛塔殿宇靜靜矗立,瓦頂折射出道道金光,幾騎快馬在出寺的長街上飛馳而過,直奔著城門而去,煙塵滾滾。
微風拂過,曇摩羅伽身上袈裟獵獵,纏繞在手中的絲绦被風吹起,忽地從他指間滑了出去。
朱紅絲绦隨風輕舞,飛出長廊。
曇摩羅伽抬起手。
絲绦早已飄遠。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一次次回來。
這一次,他挽留她,她答應多留幾天。
不過是熬一碗藥的工夫,眨眼間,人去樓空,如此倉促,甚至沒有一句道別。
夢幻泡影,朝露電光,不外如是。
第141章 阿兄瘦了(補更,章節尾)
親兵在王寺外等著瑤英,見她面色蒼白,神思恍惚,擔憂地道:“公主身體不適,要不要歇兩天再走?”
瑤英手挽韁繩,看一眼天色,搖搖頭:“不礙事,路上再吃藥……阿兄走的是烏泉那條商道,我不放心,這就去沙城等著他。”
李仲虔可能走的所有路線她都派了親兵去接應,通往烏泉的商道也有親兵守著。原本這條路線不算危險,但是現在情勢嚴峻,烏泉不屬於王庭,也不屬於高昌,沒有王庭軍隊駐扎,誰也不知道北戎亂兵會不會經過烏泉。
王庭的軍隊現在一部分在莫毗多的率領下追擊瓦罕可汗,其他分布在各個駐地,以防北戎人偷襲,堵截北戎逃兵。
中軍主力則隨蘇丹古返回聖城,無論發生什麼,中軍近衛不能離開聖城太久,否則會被敵人趁虛而入,撒姆谷一役曇摩羅伽幾乎派出了所有近衛軍精銳,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假如世家貴族發現端倪,或是瓦罕可汗拖住了所有近衛軍,朝中很可能生變。
要不是因為曇摩羅伽是佛子,曾幾次打敗瓦罕可汗,民間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當初他的決策不會那麼容易地得到軍中將領的支持。
所以,大戰過後,他必須盡快撤回軍隊,出關穩定人心,處理朝政。
這種緊要關頭,瑤英不便向王庭借兵,以後西軍的事務要由她親自料理,她早就該離開了。
回來,是因為擔心海都阿陵攻破聖城,還因為想親眼確認他安全。
聖城有驚無險,他很安全。
瑤英一提馬韁,“走吧。”
親兵不再相勸,簇擁著瑤英直奔沙城而去。
馬不停蹄地出了城,連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眼看天色黑沉,幾人在驛舍休息,正在井邊打水,門外馬蹄踏響,一騎快馬追了上來,不等馬停穩,馬上騎士滾下馬鞍,疾步上前,單膝跪在瑤英腳下。
“總算追上公主了!”
瑤英認出騎士是王寺近衛中的一人,名叫巴伊,霍然起身,詫異地問:“可是佛子出了什麼事?”
巴伊搖搖頭,抱拳道:“王命末將前來為公主送藥,護送公主去沙城。公主走的時候留了口信,不過沒說走哪條路,末將問了守城的兵丁才打聽到公主走這條驛路。”
瑤英一怔。
巴伊從袖中掏出藥方和一枚瓷瓶,道:“王說,公主服用醫者的藥丸期間,吃其他藥會有相克,所以風寒發熱也得謹慎用藥,不能和平時一樣吃藥,不然會損傷身體。藥方是王親自開的,藥是寺中僧醫配的,請公主記得服用,勿要輕忽。”
瑤英接過藥方細看,確實是曇摩羅伽的筆跡,可能是怕她要在路上經過的市鎮抓藥,藥方寫了好幾份,梵文、漢文、粟特語、波斯語的都有。
夜風拂過,漫天繁星,庭中滿架繁茂的葡萄藤,親兵圍坐在火爐旁烤馕餅,暗夜中一縷縷清香彌漫。
瑤英握著瓷瓶,想起曇摩羅伽為她擦拭湿發的樣子,莊嚴肅穆,虔誠慈悲,不像是在絞幹頭發,更像是在進行一種嚴肅的儀式。
以至於她腦子裡剛剛冒出的一點疑惑頃刻間消散得一幹二淨。
他對她一直都這麼細致關懷,沒有其他心思。
親兵端著一碗滾熱的羊湯走到瑤英身邊,“公主,您昨天說要回城問佛子一句話,問了嗎?”
瑤英回過神,接過羊湯,收起瓷瓶,笑了笑,“算是問過了……”
她本來不想問,覺得沒必要,出了城以後,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回寺當面問他,正好般若請她回去,她就回去了。
曇摩羅伽否決得很幹脆,語調清冷,沒有一絲異樣。
她想多了。
瑤英一口一口抿著鮮醇的羊湯,搖搖頭,把腦子裡紛亂的思緒一股腦按進最深處。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第二天,一行人繼續趕路。
瑤英還病著,親兵想要放慢速度,她急著見李仲虔,吃了藥仍然堅持趕路,親兵知道勸了沒用,隻得罷了。
這般星夜奔馳,幾日後終於抵達沙城,瑤英翻身下馬,直奔城中驛館。
驛館裡擠滿各國使者,她轉了一圈,找到高昌使者住的地方,“衛國公呢?”
高昌使者茫然地回答說:“公主,衛國公不在此處。我們奉命在此接應,一直沒見到衛國公,衛國公可能還在路上。”
瑤英心頭不由一緊,“還沒到?”
李仲虔的信是出發的時候匆匆寫下的,信上說他會來接她,叮囑她在王庭等著,千萬別去其他地方。
她接到信,從聖城動身,來到沙城,按腳程算,這時候他應該已經到沙城了!
瑤英找來輿圖,皺眉看了一會兒,讓使者拿出文書、符節等物,找到沙城駐軍所在。
兵卒帶著瑤英去軍部大堂。
瑤英環顧一周,眉頭輕蹙,營盤裡氣氛壓抑,風聲鶴唳,士兵行色匆匆,弓弩車全都推上了城牆,威風凜然,一派厲兵秣馬的景象,守軍似乎隨時要出戰。
王庭軍隊正在追擊北戎殘部,現在誰敢攻打王庭?
守將“認識”畢娑的幕僚巴彥公子,但不認識女裝的瑤英,看她拿出符節,知道她是傳說中糾纏佛子的漢地公主,先輕蔑打量她幾眼,說話語氣倒還算客氣:“公主來的不是時候,最近沙城外逃亡的流民越來越多,城中可能要戒嚴,我不能派兵幫公主找人。”
瑤英道:“不敢勞煩將軍幫我尋人,我有一事不解,想請將軍為我解惑。”
“何事?”
“將軍在防備哪國軍隊來襲?”
守將遲疑了一下,瑤英身後的巴伊上前一步,正想說什麼,她朝巴伊搖了搖頭,巴伊會意,退回原位。
陪同在旁的高昌使者道:“文昭公主乃西軍都督,我們西軍和貴國乃同盟,公主來沙城,想必將軍早就收到聖城的指令,眼下西軍正和王庭軍隊一起抵抗北戎,還請將軍據實已告。”
守將聳聳肩,道:“我們防備的是北戎軍隊、汗國聯軍和亂軍,北戎大亂,各個部落趁機渾水摸魚,汗國也發兵吞並小部落,無數流民逃到王庭,那些追兵也追了過來,雖說他們隻是騷擾,不敢真攻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所有邊城加強防守,邊軍回防。”
汗國聯軍是一支由不同小國部隊組成的聯軍,他們是更西邊一個強大王朝的附庸,聯軍大多是波斯人和突厥人,王庭以西地區的各個小部落長期受他們壓榨奴役。他們欲壑難填,想吞並北戎西北部的領地。
守將最後道:“城外不安全,所有商隊、使團都撤了回來,公主最好待在城裡,不要到處亂走。”
瑤英謝過守將,出了大堂。
巴伊追上她,問:“公主剛才為什麼不讓末將說話?”
瑤英神色鄭重:“你是佛子的近衛,別人會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成是佛子的詔令,我剛才是以西軍首領的身份和守將交談,不是佛子的客人,還是謹慎點的好,別給佛子添麻煩。”
她連巴彥公子這個身份都沒用,就是不想引發不必要的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