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意地道:“阿兄身上有傷,要少吃酒。”
這一副殷切叮囑的模樣,依稀還是分別前的她。
冰冷夜風灌滿長廊,墨黑蒼穹間一輪黯淡明月,高樓下是和長安截然不同的異域邊城,塔樓穹頂、碉堡土樓矗立,處處佛剎,白天黑夜飛沙走石,屋宇壁上泥塊剝落,從驛館高樓俯瞰,可以看到平原上各國使團和商隊支起的帳篷。
飲食風俗,衣著服飾,和中原天差地別。
她流落到這麼遙遠的地方,受盡艱辛。
李仲虔鳳眸低垂,沉痛酸楚盡數斂在眼底,嘴角輕揚,笑著拍拍瑤英的腦袋:“管家婆。”
瑤英戰慄了一下。
李仲虔一凜,脫下披風罩在她肩上,帶她回屋,語氣急促:“你病著,別起來,回去躺著。”
瑤英心裡高興,摟著他的胳膊,微燙的額頭蹭蹭他的手臂。
“我沒事,吃了藥就好了。”
李仲虔沒說話,她昏睡了幾乎一天,他把城中所有醫者都請了過來,看著親兵煎藥,喂她喝下去,忙亂了一天,見過所有親兵,想問的話都問完了,她才醒。
他心如火焚,又不忍吵醒她,親兵說她連著幾夜沒睡了。
回到屋裡,瑤英脫鞋上榻,不肯睡下。她面色還有些憔悴,但這會兒心情舒暢,精神氣十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非要靠坐著和李仲虔說話。
李仲虔無奈,扯起薄毯裹住她,叫隨行的醫者過來給她看脈,自己去灶間要了熱湯熱餅雜菜炸丸,催促她吃下。
瑤英胃口大開,吃了湯餅炸丸,盤腿坐在榻上,神情歡喜,想起一事,面上閃過憂愁,堅持讓醫者也給李仲虔診脈。
“阿兄,你的傷勢怎麼樣了?這些天是不是又添新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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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搖頭:“別擔心,我是習武之人,都是些皮外傷,現在好多了。”
瑤英一眨不眨地盯著醫者。
醫者為李仲虔看過脈象,朝她微笑著搖搖頭,示意沒有大事。
瑤英提著的心終於放回原位,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等醫者出去,目光落到李仲虔眉間的那道刀疤上。
“阿兄,你怎麼和那些馬賊在一起?”
李仲虔輕描淡寫地道:“一伙馬賊和亂軍佔了烏泉,擋了我的路,我等了幾天,急著來見你,殺了他們的首領,他們就跟了上來,我懶得搭理他們,隨他們跟著。”
知道李瑤英在哪裡後,他生怕她來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連夜趕到王庭,叮囑她等著自己,一路謹慎小心,諸事不管,隻管趕路。剛巧北戎大亂,到處都是亂軍,為安全起見,他不得不避開繁華市鎮,繞遠路來沙城,好不容易趕到烏泉,他急不可待,結果烏泉被亂軍馬賊佔領,雙方僵持,音信隔絕,沒有人能離開。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幾天尋找時機,誰知馬賊亂軍竟然盤桓不走,他怕李瑤英著急,一怒之下冒險殺了馬賊和亂軍首領。兩邊人馬大亂,他趁亂搶了馬直奔沙城。
那群馬賊失去首領,群龍無首,一伙人死皮賴臉地追上他,推舉他為新的首領,發誓效忠他。
他隻想和李瑤英團聚,什麼事都不理會,不吃不喝,策馬狂奔。
馬賊綴在他身後,看到李瑤英一行人,大喜,嚷嚷著要搶了他們討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闲事,接著趕路,無意間掃一眼山丘,看到漢人親兵,心裡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幾面飛揚的旗幟,立馬意識到李瑤英出城來找他了。
想到這裡,李仲虔面色黑沉,看著瑤英的兩道目光陰沉威嚴:“不是讓你在王庭等著嗎?外面這麼亂,你怎麼出城了?”
瑤英從來沒怕過他,道:“我怕你出事,烏泉離得不遠,我帶了幾百人,一天之內可以來回,不會出什麼大事。”
李仲虔眉頭緊皺:“萬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這麼亂,老可汗和幾個王子在王庭軍隊的追擊下一路逃竄,隻有海都阿陵帶著精銳遠離戰場,隨時可能出現。”
他已經聽楊遷他們說了,海都阿陵對她勢在必得。
瑤英搖搖頭:“阿兄,海都阿陵絕對不會出現在沙城附近,這一點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臉色緩和了些,“下次不許冒險,等著阿兄。”
還有……別再為了他犧牲自己,他渾渾噩噩,肆意放縱,別無所求,隻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
瑤英嗯一聲,雙手抱膝,下巴枕著膝頭,笑著凝視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夠似的。
李仲虔喉頭哽住。
他曾想過,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訓她一頓,讓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嬌也好,他絕不會心軟。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復得,他滿心隻有疼惜憐愛,唯恐她再受一絲委屈,哪還能硬起心腸數落她?
李仲虔嘆口氣,閉了閉眼睛,瞥一眼瑤英泛著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這陪著你。”
瑤英低低地嗯一聲,坐著不動。
“阿兄。”
她輕聲喚他,眉眼間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應一聲,神色溫柔。
瑤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補補。”
“嗯。”
“阿兄的武功恢復了嗎?”
李仲虔平靜地道:“這世上不止一種功法,沒了金錘,阿兄可以練別的……”
他當初可以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不怕從頭再來,練了多年的武功廢了,根底還在,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無法再拿起雙錘,早已經果斷地改持刀劍。
“……明月奴,別擔心我。”
瑤英應一聲,好奇地問:“阿兄,你在北戎的時候,是怎麼挑撥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點一箭射殺了老可汗?你受了傷,怎麼醫好的,真的沒留下內傷?”
她看著李仲虔,像小時候每次他出徵歸來時的那樣,一連串地發問。
仿佛她從沒吃過苦一樣。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發頂,“我找到伊州的那天,義慶長公主扣下了我們……”
屋外風聲怒吼,屋裡燈火朦朧。
李仲虔放輕了語調,將自己離京以後的經歷娓娓道來,其中的種種驚險之處,此時想起來,都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一樁小事。
瑤英聽著,時不時發出一聲輕呼,臉上閃過緊張擔憂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芯噼啪兩聲爆響,一縷青煙嫋嫋騰起。
李仲虔低頭。
瑤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他身邊,睡了過去,懷裡抱了隻絲織隱囊。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長多大,在他眼裡,她永遠是個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輕撫她發頂,“被送去葉魯部的時候,你怕不怕?”
瑤英睡意朦朧,“有點怕。”
李仲虔緩緩閉目。
在北戎養傷的那段日子,他都聽塔麗說了。
瑤英說隻是有點怕。
塔麗說她整夜不敢合眼,手裡一直攥著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嚇唬你?”
瑤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沒事,我有親兵保護,他不敢亂來。”
塔麗說的是:大王子肆無忌憚,大白天當著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帳中放肆,聲音幾乎整個營地都聽得見。好幾次借著醉意故意闖入她的營帳,有一次還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葉魯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瑤英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塔麗告訴他,她不慣騎馬走險峻的山道,腿上鮮血淋漓,下馬的時候疼得無法動彈,要兩個侍女攙扶才能站穩。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瑤英搖搖頭,“阿兄,我沒事……他關著我,我想辦法逃走了……”
塔麗:“王子起先還客氣,公主不為所動,王子就讓公主去烙馬印……每年春天的時候,部落裡的小馬駒都要烙上馬印,好區分是哪個部落的財產。牧民把所有馬匹圍住,由部落裡騎術最精湛、經驗最豐富的勇士給馬駒烙印……”
“烤得通紅的鐵印烙在馬匹身上,馬肯定會掙扎,很容易踢傷人,所以烙馬印的活計都是男人幹的,王子讓公主去烙馬印,想嚇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馬駒的慘嘶聲,公主的手上全是燙傷、青紫淤傷……”
“後來烙馬印結束了,公主還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氣,不許公主騎馬隨軍,讓她和奴隸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腳底都爛了……”
“看守的人不給公主吃的,公主很餓,和奴隸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東西,公主會很高興,想辦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對女人沒有耐性,喜歡的他留在帳中,不喜歡的他就賞給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頭……還想辦法逃了出去……”
塔麗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李仲虔記得清清楚楚。
無數個夜晚,他在夢裡看見她。
夢見她坐在馬背上抹眼淚。
夢見她蜷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抖。
夢見她蓬頭垢面,和一幫奴隸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夢見她被綁了手拴在隊伍後面,腳底血肉模糊。
夢裡,她被百般欺凌,哭著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過來,李仲虔比夢中那個目睹她受難的自己更加痛苦,因為他知道,塔麗告訴他的事情都是發生過的。
瑤英從小就懂事乖巧,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救人無數,卻要經歷這些磨難。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貞心裡不痛快。他知道心結難解,可以放棄一切,隻求帶著阿娘和妹妹隱居度日,李德卻不肯放過他們。
早知如此,十一歲那年,他就該和父子倆同歸於盡,了結一切。
隻有殺了李德和李玄貞,她才不會再次被卷進漩渦裡去。
李仲虔睜開眼睛,暗夜中,雙眸透出凜凜寒光,狠戾猙獰。
他扯起薄毯,籠住側身而睡的瑤英,塞了塊枕頭在她脖子底下,讓她睡得舒服點。
瑤英眼睫輕顫,抬眸,半夢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後來認識了一個人……”
李仲虔俯身,“什麼人?”
“一個很好的人……”瑤英語氣柔和,“他是個僧人,對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聲。
她說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