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毯和毡毯之間的長案隔開了兩人,但是幾案底下是空的,兩人躺著的時候,可以看到對方。
瑤英也在看他,好像聞到了什麼,眉頭輕蹙,一聲不吭地躺下睡了。
往常她會和他說幾句話,問他吃沒吃宵夜,問些行軍打仗、克敵制勝的事,今天什麼都沒問。
……
曇摩羅伽做了個夢,地藏經中阿鼻地獄的場景一一閃現,黑煙彌散,眾鬼嚎哭,血肉橫飛。
他行走期間,手持佛珠,步履緩慢,但是從容。
夢中,一具骷髏揮舞著鐵蒺藜朝他撲來,他抬手格擋,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骷髏忽然幻化成一個美貌女子,就勢倒進他懷中,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臉上笑意盈盈,眼波嫵媚,柔聲輕喚:“法師。”
掌中柔軟。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明亮的眸子,掌心觸感細膩柔滑。
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抓著瑤英的手腕。
而瑤英面朝下趴在他胸膛上,試圖掙開他的手。
他身上的毛毯被掀開了,她直接壓在他懷中,即使隔了幾層衣衫,也能感受到……
曇摩羅伽怔忪片刻。
瑤英知道他醒了,輕聲叫他:“將軍,你抓著我的手……”
曇摩羅伽回過神,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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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雙手支撐著想爬起身,費了半天勁兒,又啪的一聲趴在了曇摩羅伽胸膛上,姿勢僵硬。
曇摩羅伽看著她,目光清冷。
兩人四目相接,對視了一會兒,瑤英尷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卡著了……”
她動了一下,長案上的書卷發出震動的輕響。
曇摩羅伽掃一眼書案,兩人中間以書案隔開,她大概是怕冷,想直接從幾案底下探過來看他,不知道怎麼被卡住了,沒法動彈,隻能趴在他身上。
像書上畫的神龜。
曇摩羅伽半天不吱聲,瑤英倒也不覺得難為情,安安心心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會兒,小聲說:“將軍,你別動,我從這邊爬出來。”
白天剛剛經歷一場戰鬥,來日還要面對幾場大仗……可此時此刻,曇摩羅伽仿佛忘了那些事,嘴角輕輕勾了一下。
“你別動,我起來。”
他輕聲道,抬手握住瑤英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她本來是趴在他胸膛上,這下變成躺在他的臂彎裡,他抱著她,抽走擠成一團卡在案幾底下的毡毯和毛毯,她的腿被纏住了,所以進退兩難。
感覺腿上壓力一輕,瑤英趕緊從案幾底下爬出去,抓起毡毯裹住自己。她剛才怕強行直起身會弄翻書案,想試著解開毯子,上半身露在外面,身上冰涼。
曇摩羅伽把書案挪回原位,抬眸看瑤英。
瑤英裹著毡毯躺下,小聲解釋自己方才的舉動:“將軍受傷了,我剛才聽見你夢中在發顫,怕你出事,想看看你的傷……”
她掀開他的毛毯,看他身上是不是汗湿了,結果被他抓住手腕,掙扎的時候腿又被毯子纏住,卡在案幾底下,他手上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這下她知道了,他身上幹爽,沒有汗湿,就是渾身冰冷,隻有胸口有點溫熱。
曇摩羅伽躺回毛毯裡。
“公主怎麼知道我受傷了?”
瑤英道:“你剛剛回來的時候,我聞到傷藥的味道了。你受了傷,得多休息,我不該吵醒你的,將軍接著睡吧。”
曇摩羅伽嗯一聲。
她不和他說話,原來是怕打擾他休息養傷。
第128章 援兵
拂曉時分,營地裡突兀響起一陣接一陣悽厲的號角聲響,旌旗獵獵,馬蹄如雷。
瑤英猛地驚醒,帳中光線朦朧,長案旁一道身影紋絲不動,身上衣衫齊整,正凝神辨認遠處傳來的號角聲。
片刻後,他垂眸看她。
“今天我要率領一支中軍拔營,畢娑、莫毗多留下照應糧草物資,押運辎重,公主留在營地,緣覺會過來找你,有事和他商量。”
語氣嚴肅。
瑤英應了一聲,還未爬起身,他拿起放在毯邊的長刀,拔步走出去。
“將軍身上還有傷,別忘了換藥,萬事小心。”
瑤英裹著毡毯,輕聲囑咐,睡夢中剛醒,嗓音輕軟沙啞。
曇摩羅伽腳步頓住,背對著她,輕輕地嗯一聲,掀開毡簾出去了。
但聽營帳外傳話聲、腳步聲、馬嘶聲、甲衣刀劍碰撞的沉悶聲響此起彼伏,聽來忙而不亂,風聲呼嘯。
瑤英定定神,很快穿好衣裳起身,緣覺匆匆趕來,帶著她轉移到另一處營地。
山坡下的長道上黑壓壓一大片,朝霞漫天,士兵們肩披霞光,向北挺進,離得太遠,看不清為首的將領的身影。
瑤英吃了些馕餅,處理記錄分配戰馬的文書,畢娑的親兵找了過來。
“指揮使無意間俘虜了一個小部落的散兵,他們想攻打喀克部,被喀克部圍了幾天幾夜,指揮使活捉了他們,其中有兩三百人是漢人,將軍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他們,巴彥公子可否前去交接?其他人不懂漢話。”
瑤英立刻答應下來。
王庭行軍雷厲風行,為防止泄露大軍主力所在,對收押的俘虜嚴加看守,現在情勢緊張,俘虜、流民、部落騎兵混雜著關押在一處,很容易爆發矛盾,必須妥當處理。她這些天已經幫著處理了好幾樁糾紛。
瑤英帶著親兵趕到關押俘虜的營地,副將正在忙,見她來了,眼皮也沒抬一下,指了兩個小兵給她。
“一群漢人奴隸,阿史那將軍何必費心?依我看,殺了省事。”
瑤英身邊的親兵臉色一變,她朝親兵搖搖頭,沒有吭聲,跟著小兵去牛棚。
“你們記住,這裡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們無從置喙。現在關押的這批漢人俘虜為北戎打仗,在王庭將領眼中,他們是敵人。”
出了營帳,瑤英小聲提醒親兵。
親兵們心中一凜,恭敬應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遠就是一陣鮮血、穢物、糞便汙濁腐臭的氣味,牛棚地勢低矮,俘虜關押其中,必須抬頭才能仰視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幾聲,讓士卒拉出幾個漢人出來審問,士卒隨手點了幾個人,瑤英上前,攔住士卒,眼神示意親兵。
親兵俯視眾人,朗聲問:“你們為什麼攻擊喀克部?為什麼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純正流利的漢話說出,漢人俘虜們呆若木雞,一時間鴉雀無聲。
瑤英站在一邊觀察他們的反應,注意到漢人俘虜們震驚過後下意識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裡的幾個男人:“把他們帶上來。”
小兵挑出三個俘虜,按著他們的肩膀,迫使他們跪下。
瑤英搖搖手,讓小兵放人,“你們祖籍是哪裡人?怎麼會為北戎人打仗?”
三個俘虜掃一眼左右,見她身後一群人高馬大的親兵侍立,親兵既有漢人也有胡人,應當在王庭軍中頗有地位,交換了一個眼神。
啪啪幾聲,小兵等得不耐煩,幾鞭子抽了過去,厲聲喝道:“還不回話!”
瑤英眉頭輕蹙,不過沒有阻止,道:“隻要你們如實交代,不再為北戎人賣命,我可以向將軍求情,留下你們所有人的性命。”
俘虜中年紀最大的男人冷笑一聲:“你怎麼保證?我們是漢人,在北戎是最低賤的賤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沒什麼兩樣。”
瑤英淡淡地道:“不一樣。王庭君主是佛子,你們戰敗,成為他的俘虜,他從不濫殺俘虜,會饒恕赦免你們,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在王庭,不論哪個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視同仁。”
她溫和平靜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如果你們拒不歸順,那就是王庭的戰利品,會被當成奴隸獎賞給貴族和立功的將領,一輩子無法贖身。”
男人和其他兩人對視一眼,露出懷疑神色:“隻要我們歸順,佛子真的會饒恕我們?”
瑤英道:“你們沒聽說過烏吉裡部?他們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隊為生,後來他們歸順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漢人,我敢立下保證,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微沉。
“前提是你們肯歸順。”
男人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我們可以歸順,還可以告訴你們北戎人讓我們做了什麼——不過我們有一個要求!隻要滿足我們這個要求,我們願為王庭肝腦塗地!”
瑤英道:“但說無妨。”
男人緊緊盯著她:“我們請求佛子把我們這些人賜給文昭公主!王庭貴族和北戎貴族都一樣,隻有文昭公主會善待我們。”
瑤英:……
一旁的緣覺漸漸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漢文了,聽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幾個字眼,立刻兩眼放光,朝她投來疑問的眼神。
瑤英小聲和他解釋。
緣覺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應下來,王慈悲為懷,嚴禁軍中殺俘,隻要公主按照慣例為這些人頭繳納贖金,王一定會把這些人賜給公主。朝中大臣和軍中將領絕無二話。”
瑤英的商隊所到之處會盡力解救當地淪落為奴的中原王朝遺民,救下的人越來越多後,為避免引來本地王庭人的仇視,她拿舉世罕見的奇珍從兩個小城邦的城主手中買下兩座綠洲小城,把所有人遷移出王庭,讓那些人跟著最早獲救的老齊他們學耕種、經營生意,還讓他們一步步組建武裝,不論男女,隻要能扛刀的都得訓練。
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沒有隱瞞,她的商隊和胡商來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籠絡達官貴人,繳納的贖金喂飽了各國貴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陸陸續續送出了王庭,王庭貴族樂見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遺民。
瑤英笑了笑,“難怪畢娑會讓我來交接這些漢人俘虜,他早就知道這些漢人的要求是什麼。”
“緣覺,你去副將那裡知會一聲。”
緣覺認為沒這個必要,不過看瑤英堅持,隻得應是,找到副將說明狀況,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曇摩羅伽的近衛,副將不敢有異議,滿口答應。
得到副將的允諾,瑤英這才告訴漢人男子:“隻要你們歸順,文昭公主會盡力想辦法為你們贖身。”
男子一喜,目光變得敏銳:“你是不是認識文昭公主?”
瑤英點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保證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證。”
三個男人望著她,神情震動,臉上都閃過喜色。
“我們相信文昭公主!”
為首的男人回頭看一眼牛棚裡的族人,下定決心,抱拳回答瑤英剛才問的問題:“我們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於伊州。我們的父輩都是被擄到伊州的,我們和當地人通婚,給北戎人當牛做馬,還得繳納重稅,牛羊、布匹、獸皮,女人,他們要什麼,我們就得給什麼。不久前北戎內亂,我們的部落被徵兵,族中青壯男子都被迫上了戰場。我們原本為北戎人押運糧草,這個月,指揮使突然要求我們分散開來,跟著幾支騎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聽從指令的話就會被殺。”
瑤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們的附庸小部落攻打歸順王庭的部落。
漢人男子喘了口氣,接著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消息——海都阿陵王子為北戎人請來了援兵!”
瑤英瞳孔一縮,一瞬間,腦子裡轉過無數猜想。
“什麼援兵?”
她冷靜地問。
漢人男子搖搖頭,說:“沒人知道援兵是誰,我們剛好為海都阿陵王子押運過糧草,王子帶著親衛繞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親衛醉後吹噓說王子會為北戎帶來幾萬人的援兵,到時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贏不了這場仗,不過這話沒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