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頷首,嗯一聲。
第127章 卡著了(修)
天色不早,瑤英搬動長案放在毛毯和她睡的毡毯中間當作隔斷,側身躺下。
旁邊半天沒動靜,她從毡毯裡伸出腦袋,趴在案上往外看,睡眼朦朧:“將軍怎麼還不睡?”
燭火搖曳,她烏黑豐澤的長發披了滿肩,雙頰淺暈氤氲,眸中像含了一汪水。
曇摩羅伽下意識去摸佛珠,手指隻碰到粗糙的繭子,想起沒戴佛珠,抬手輕揮,帶起一陣輕風,撲滅燭火。
帳中陷入一片幽暗,卻有淡淡的火把光亮透進營帳裡,光線隱約浮動,少女嬌豔的面龐依然清晰可見。
曇摩羅伽挪開了視線,掀開毛毯,慢慢躺了下去。
聽他躺下了,瑤英也躺了回去。
不一會兒,她的呼吸聲變得緩慢綿長。
等她睡熟了,曇摩羅伽坐了起來,起身,繞過隔在中間的書案,手指輕輕掀開瑤英身上的毡毯。
瑤英雙眼緊閉,一動不動,睡態嬌憨。
他眼眸低垂,卷起她的衣袖,取出一方錦帕蓋住露出來的一截皓腕,兩指搭了上去。
不知她那天到底和曼達公主談了什麼,聽緣覺他們說,曼達公主離去時容光煥發,言談間並無怨憤之意,醫官因此頗為感激,送了很多調養的藥給她。
在阿桑部的時候,傍晚去找她,想問她服藥的事情,不巧莫毗多也在,而且在她房裡待了很久,說說笑笑的,一時半會沒有要走的跡象,他不想引起莫毗多的注意,便離開了。
她脈象和緩,略有些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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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收回手指和錦帕,動作輕微,沒有碰到她的肌膚。
她夢中輕輕哼了一聲,忽然動了一下,啪的一聲,手臂揮開毡毯,衣袖滑落,露出胳膊,黑暗中,膚光勝雪。
曇摩羅伽移開目光,眼角餘光掃到一泓溫潤的光芒。
他的目光又挪了回去。
瑤英手臂上籠著那串他給她的佛珠,灰白色佛珠潤澤清冷,似一捧月華盈聚,每一顆珠子都緊緊貼著她如雪的肌膚。
她白天穿窄袖袍,看不出戴了佛珠,原來是當臂釧一樣緊緊籠著,不會滑脫下來被人看到。
曇摩羅伽垂眸,扯起毡毯籠住瑤英,把她的胳膊塞回毡毯底下,輕輕按了按。
他繞過書案,背對著瑤英躺了下去。
……
不知道是不是身邊多了一個人的緣故,瑤英這晚沒再做昨天那樣的噩夢。
翌日早上,她被一陣輕微的拍打聲吵醒,翻身坐起,束起長發,環顧一圈。
帳中光線明亮,書案另一頭的毛毯疊得整整齊齊,完全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
他已經起身出去了。
瑤英出了營帳,金將軍飛撲下來,停在她胳膊上,叫了幾聲。
她摸摸黑鷹腦袋,取下羊皮卷,去大帳找畢娑。
信是尉遲達摩送來的,瓦罕可汗著實畏懼曇摩羅伽,這次行事非常謹慎,並未從高昌徵兵,不過最近依娜夫人頻繁派親兵打探情報,他懷疑依娜夫人會帶兵襄助瓦罕可汗。
大帳以幾層獸皮制成,堅韌牢固,尋常箭矢不易射穿,比尋常營帳要大數倍,將領們正在議事,帳中數十人圍坐交談,氣氛沉重。
昨天中軍不斷派出斥候,發現果然不止阿桑部遭到偷襲,各個部落告急,這些部落中,很多部落同時歸順於周邊幾大勢力,因此將領們意見不一,認為不必管這些部族。
瑤英趕到大帳時,將領和幕僚們還在激烈地討論,畢娑望向身邊臉上罩了層防風面罩的曇摩羅伽。
帳中爭吵聲此起彼伏,曇摩羅伽恍若未聞,在沙盤上運算演練,最後道:“盡量多通知幾個部族,多救一個人,少一個敵人。讓阿桑部人出面,先別走漏消息。”
部族力量雖然不能和北戎精銳相比,但是所有部族組建成聯軍,也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很可能會改變戰局。
“隻顧自己,終究會陷入被北戎包圍的境地,必須聯合所有能聯合的力量,讓中立的部族始終中立。”
畢娑小聲應是。
瑤英低頭進了大帳,站在角落裡和帳中認識的幕僚小聲交談,遞上羊皮卷,掃一眼圍坐的眾位將領,目光在畢娑身邊的曇摩羅伽身上停了一停。
他低頭沉思,身上仍然穿著藍衫白袍,腰間革帶緊勒,勾勒出清晰的線條,挺拔幹練。
瑤英退了出來。
身後腳步聲響,緣覺追了上來,盯著她了半晌,神情掙扎。
“公主,您昨晚見過攝政王嗎?”
瑤英點點頭。
緣覺一臉驚異,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道:“公主,攝政王上次運功時突然被打斷,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妨害,我把攝政王的藥給您,如果您發現他氣色不對,務必提醒他服藥。”
他取出一隻瓷瓶。
瑤英答應一聲,接過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好。畢娑和她提起過,他安排她隨軍就是因為擔心蘇丹古,所以帶上她以防萬一。
“誰打斷了攝政王運功?”她問。
緣覺看向其他地方,含糊地道:“一個小意外。”
看他不想細說,瑤英沒有追問,問起服藥的禁忌,緣覺一一答了。
說話間,一個傳令兵快步跑了過來,請瑤英去馬厩一趟:“阿史那將軍不久前俘獲了一批戰馬,不知道是不是海都阿陵部的戰馬,請巴彥公子過去看看。”
瑤英立馬來了精神。
緣覺道:“我給公主帶路。”
馬厩在另一處山坡,兩人走了很長一段路,離開中軍駐扎的營地。
整座營地更像一座城鎮,數千頂帳篷密密麻麻散落在向陽的山坡下,旌旗大旛迎風招展,身著不同服色的士兵穿行其間,雖有數萬人駐扎此處,但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帳篷和帳篷之間進行過缜密的規劃,看去道路平直,四通八達,不過瑤英走了一會兒就發現所有道路都不是直路,而是彎彎繞繞七拐八拐。行走其中,沒有人指引又看不懂旌旗指示的話,很容易迷失方向。
緣覺帶著瑤英穿過迷宮似的路徑,和她解釋:“營地這麼安排是有緣故的,北戎人擅長突襲,如果全是直路,他們的戰馬很容易長驅直入。扎營前,攝政王吩咐下來,多設幾道拐彎,營地和營地之間設有關卡和通關密語,即使敵人攻進來也無法發動衝鋒,可以給營地的人爭取更多反擊的時間。”
他們穿過幾座營地,期間果然有士兵盤問通關密語,兩人答了,來到馬厩,馬奴帶著瑤英轉了一大圈,她這才知道畢娑為什麼讓她來馬厩。
各個部落為了區分各自的財產,通常會在所有馬匹左胯骨的中心部位烙一個印記,作為標識,不同部落的標識不同。
在中原,每個馬場所出的馬匹也會烙上馬印,而且詳細標明馬匹的年齡、種類和出自哪所馬場,方便徵調辨認,培養馬種。
馬奴道:“這批戰馬的馬印我們以前從未見過。”
瑤英看了馬印,搖搖頭:“我也沒見過,可能是其他遊牧部族的。”
馬奴記下,讓人去通報畢娑。
兩人騎馬回營地,遠處傳來一陣接一陣沉悶的號角聲響,王庭軍隊每隔幾十裡設有一處驛站,越接近營地,驛站越密集,每當一地發現敵軍動向,立刻示警,吹響號角,傳遞軍情,以減少斥候軍馬來回奔波。
號角聲響過後,營地並未慌亂,左右兩翼沒有動靜。片刻後,隻聽蹄聲如雷,一隊人馬從中軍營地馳出,數十人肩負長弓,腰佩長刀,馬鞍旁掛滿鼓鼓囊囊的箭袋,朝著號角聲傳來的方向疾奔而去,像一卷烏雲刮過大地。
瑤英認出領頭的人是蘇丹古,勒馬停在原地,目送他遠去。
緣覺在一旁小聲說:“我們不知道瓦罕可汗的主力藏在哪裡,幾位將軍越來越急躁。攝政王說,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躁,前天攝政王處置了幾個指揮使,將軍們都冷靜了下來,現在就算四面八方都有號角聲響起,營地的人也不會慌亂。”
瑤英心道,細枝末節很可能決定成敗,現在確實不能急躁。
這日遲暮時分,號角聲再度響起,這回聲音平穩悠長,蘇丹古帶著隊伍返回,他們發現一小股輕騎,中軍沒有現身,斥候給附近部落示警,讓部落攔下那股輕騎。
“遇到大軍,不能暴露,立刻返回報訊。遇到斥候,能抓就抓,不能放過。遇到小股部隊,由部落攔截。”
“從馬印來看,北戎從更遠的地方召集了部族,遇到陌生部族,不能貿然靠近。”
命令傳達下去,接下來的幾天,士兵們漸漸習慣這種小股部隊輪流巡視的方式,繼續探查北戎大軍所在。
畢娑每天帶人收攏附近被攻擊的部落,將他們帶到另一處營地安置。
……
每天晚上,瑤英伏案給尉遲達摩、楊遷、謝青幾人寫信,然後整理文書,為畢娑處理文書、記錄士兵的賞罰懲處之類的瑣碎小事。
其他幕僚急於獻策,厭煩處理這些瑣碎,她以巴彥之名隨軍,平時盡量待在帳中整理文書,任勞任怨,絕不會爭功,其他幕僚大喜,慢慢地將一些不涉及軍機的小事交給她處理。
她一開始有些磕磕絆絆,熟悉以後,漸漸能辦理得井井有條,從前她為李仲虔處理過軍務後勤,處理這些不難。
曇摩羅伽每晚深夜才回,瑤英也忙到深夜。
每晚,他掀開毡簾,帳中燭火微晃,瑤英盤腿坐在案前書寫,抬起頭,朝他一笑,等他拂開頭巾,端詳他的臉色。
“將軍回來了。”
夜夜都是如此。
有時候她明明已經忙完當天的軍務,仍舊手執卷冊,坐在案前等他,直到他回來,她才收拾好書案,確認他沒有身體不適,躺下睡覺。
這日凌晨,天還沒亮,營地裡忽然號角聲大作,有人發現瓦罕可汗一個兒子的蹤跡,畢娑和曇摩羅伽帶了幾千人出營地,戰馬嘶鳴,營盤氣氛凝重。
直到紅日沉入天際,幾千人仍沒回營,瑤英有些心神不寧,處理了幾件雜事,站在營帳前,朝遠處茫茫無際的荒原張望。
剛一入夜,氣溫驟降,狂風大作,她冷得直打哆嗦,回到營帳裡,鋪好毛毯,往裡面塞了幾塊烤熱的石頭。
夜色深沉,一支隊伍踏著月色返回營盤,馬蹄上綁了毡布,悄無聲息。
曇摩羅伽翻身下馬,渾身浴血地回營,身上氣勢沉凝兇悍,宛如厲鬼,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畏懼得不敢上前,幫忙挽馬的士兵嚇得直哆嗦。
他看到雙腿打顫的士兵,腳步頓住,轉身離開。
營地旁有一條從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是軍隊取水的地方,河水冰涼刺骨,他脫了衣衫,直接走進河裡,洗幹淨黏稠的血跡,泡在冰冷的河水裡,念誦經文。
等戰爭結束,天下太平,各個部落間可以和平共處。他刀下的罪孽,盡歸於他一身。
緣覺找了過來,給他帶來幹淨的衣袍,瞥見他腰上有道淺淺的刀痕,忙找出傷藥。
曇摩羅伽抹了藥,換上衣衫,回到營地,站在營帳前,沒有進去。
營帳裡的燈一直亮著。
他轉身去巡查武器庫房,走了一大圈,再回到營帳時,燈滅了。他又等了一會兒,掀開毡簾往裡看。
窸窸窣窣一陣輕響,黑暗中,瑤英騰地坐起身:“將軍,你回來了!”
曇摩羅伽走進去,摸黑挪到毛毯邊,背對著她,脫下長靴。
“怎麼還沒睡?”
他輕聲問,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瑤英聽他聲音平穩,松口氣,重又躺下,手撐著頭,側身對著他,說:“將軍一夜不回來,我就等一夜……你沒受傷吧?”
曇摩羅伽搖搖頭,卷起毛毯躺下,毛毯裡熱乎乎的,冰冷的身體感覺到溫度,傷口隱隱作痛。
士兵夜裡會用這種辦法取暖,她學會以後,每晚睡前都記得往毯子裡塞幾塊滾燙的石頭。
他裹著毛毯,覺得自己身上還有股濃重的血腥氣,朝她投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