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半晌不語,慢慢平復下心情,留下一個親兵處理剩下的事,叮囑小兵善待漢人俘虜,轉身離開。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須集中兵力和北戎對戰,假如北戎真的請來了一支強大的援軍,那王庭就得面臨一支兵數是他們幾倍的聯軍。
她怕漢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來攪亂王庭軍心的細作,心中雖然緊張,臉上卻不動聲色,一邊走,一邊在腦中回想看過的沙盤,如果男子所說不假,海都阿陵會去哪裡找援兵?
剛走出幾步,漢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揚聲叫住她:“這位公子,如果你能見到文昭公主,求你給文昭公主帶句話!”
瑤英停下腳步。
漢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聲道:“請你轉告文昭公主,有中原來的漢人在打聽她的消息。”
瑤英還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沒反應,等意識到男子說了什麼之後,腦子裡轟的一聲,渾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亂跳起來。
她嘴唇動了動,想問話,卻半天沒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字音,渾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聽見它們哗啦啦淌過血管的聲音。
在這個戰火紛飛的亂世,能不懼風險,萬裡迢迢來到域外之地打聽她消息的人……
隻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來了。
他來接她回家。
她的預感沒錯,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漢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麼去了北戎?
他現在有沒有擺脫危險?
他急著救她,暴躁起來亂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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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裹挾著濁氣撲面而來,瑤英眼眶湿熱,鼻尖發酸,終於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那個漢人是誰?”
漢人男子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誰……隻聽說是漢人,從中原來的,他們在北戎打聽文昭公主。”
瑤英閉了閉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營地的路上,瑤英沉默不語,心裡七上八下的,既歡喜,又憂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夢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騎著馬朝她奔來,被一柄長刀捅穿了身體。
瑤英打了個冷戰。
……
回到營地,瑤英把從漢人男子那裡得到的情報整理出來,送到畢娑的大帳裡。
畢娑看完,皺眉問:“公主,那些漢人可信嗎?”
瑤英搖搖頭,道:“我不能確定,這些情報隻是他們的一面之詞,也許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們來迷惑我,以幹擾攝政王用兵。”
畢娑沉吟了片刻:“有這個可能,不過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我們得盡快調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蹤跡,說不定就是在等援軍。”
曇摩羅伽還沒回營地,他寫了幾封信讓心腹傳令兵即刻騎快馬送出去。
瑤英回了自己的營帳。
親兵們圍攏過來,小聲問:“公主,是郎君來了嗎?”
瑤英輕聲道:“興許是……”
親兵們對望一眼,又驚又喜。
除了瑤英後來招攬的幾個胡人,大多數護送她和親的親兵是當初李仲虔親自為她選拔的護衛,聽說李仲虔找了過來,他們自然激動不已。
瑤英袖中的雙手還在發顫,喝了碗冷掉的馬奶,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伏案提筆寫信。
信還沒寫完,親兵送來一張羊皮卷:“公主,金將軍剛才送來的。”
瑤英展開羊皮卷,籲了口氣,面露笑容,趕到畢娑的大帳。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為王庭請來的援兵到了。”
畢娑記得這事,眉毛揚了揚:“他們真來了?”
離開聖城前,瑤英請示曇摩羅伽,她的人馬雖然少,但願意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遲達摩那邊事情順利,也可以派兵從旁襄助策應。這種好事,畢娑他們當然不會拒絕。
瑤英頷首:“來的是阿勒部,已經到白泉了。”
畢娑合掌輕笑,想到一事,皺了皺眉頭。
瑤英笑了笑,“將軍不必為難,王庭軍隊的排兵事涉機密,阿勒部畢竟是外人,他們不知道大軍所在,會駐扎在白泉。”
畢娑松了口氣:“如此最好,多謝公主體諒。我可以派出一支隊伍為他們指引道路。”
瑤英嗯一聲,道:“阿勒為人多疑,必須由我親自出面,他才會放下戒心,將軍的隊伍什麼時候出發?”
畢娑查看沙盤,從白泉到營地之間都有王庭的斥候驛站,這一帶分布著大片平坦寬闊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沒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軍絕不會藏在這裡。
“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出發,我讓莫毗多護送公主。”
半個時辰後,莫毗多帶領一支隊伍,護送瑤英去白泉。
唰啦幾聲,狂風拍打旗幟,親兵舉起旗杆,跟在隊伍兩側。
莫毗多回頭看一眼晴空下獵獵飛揚的旗幟。
這不是王庭的軍旗。
它屬於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瑤英。
瑤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馬背上,姿勢越來越熟練了。
莫毗多一笑,回頭專心驅馬。
……
白泉這個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來,阿勒送出信後,率領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營,剛規劃好營地,北邊塵土飛揚,數十騎飛奔而至。
營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騎馬馳上山丘,眯眼眺望了一會兒,認出那面在風中飄揚的旗幟,道:“是文昭公主。”
騎兵仍然沒有放松警惕,彎弓搭箭,隨時可以萬箭齊發。
瑤英馳到營盤近前,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阿勒騎馬奔出營地,朝她抱拳:“公主,我來了。”
瑤英笑著回了一禮,朝身後親兵示意。
親兵翻身下馬,抬著幾口大箱子上前,揭開箱蓋,頓時一片金輝浮動。
阿勒兩眼放光,讓自己的人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畢,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
“楊遷給公主的信,他怕信鷹被北戎人截殺,託我送過來。”
瑤英謝過他,接了信,策馬馳到一旁,低頭看信。
第129章 血糊了一臉
瑤英看信的時候,莫毗多環顧一圈,心裡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數。
阿勒掃莫毗多一眼,嘴角勾起,“小子,我認得你,你別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我的兄弟都是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一個可以當五個人用。烏吉裡的老酋長也在我手裡吃過虧,你是他兒子,就叫我一聲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長大名。”
阿勒捋須大笑,牙齒顆顆尖利,可以輕易咬破人的喉嚨:“你不想為你父親奪回榮耀嗎?我們比試比試?”
莫毗多板起面孔,右手緊握刀柄,淺褐色眸子裡毫無笑意,道:“我是父親的兒子,也是部落未來的酋長,大戰將至,身為統帥,我不能應下酋長的挑戰。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長請教。”
阿勒挑挑眉,斜睨他一眼,唇邊一抹諷笑:“比你父親強。”
莫毗多面無表情,臉頰邊的刀疤愈顯猙獰。
兩人交鋒間,瑤英看完了信,問阿勒:“酋長帶了多少人?”
阿勒斜著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驅馬走遠。
阿勒撥馬靠近瑤英,他並不強壯,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當他在馬背上拔刀砍殺時,誰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讓我帶多少人,我就帶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雖然不分好壞,隻認錢,但是隻要立下承諾、收了定金,就絕不會毀約。”
瑤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長了。”
她當初會找到阿勒,就是因為知道這個人一諾千金,而讓他許下諾言不難——別人可以為信念不顧生死,他願意為黃金美玉拋頭顱灑熱血,並且收了錢就辦事,絕不會觀望風色,兩頭搖擺。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錢辦事,當不起辛苦二字。不過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我隻為公主賣命,王庭的人別想命令我,他們和北戎之間的戰事也和我無關。不管哪方獲勝,公主都得給我幾箱金子和你的商隊賣的那種辣酒。”
瑤英頷首:“理當如此。不論王庭輸贏,酋長都可以得到我承諾的所有東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瑤英意味深長地道:“假如酋長不幸亡故,金子會被送到酋長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裡哼出一聲。
如果說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無情的禿鷲,他們四處流浪,隻要有人僱佣,他們手中的彎刀可以斬向任何一個人,哪怕對方是毫無反抗之力的老弱婦孺。
這些年,他們欠下許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們的皮,吃光他們的肉,喝幹他們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來去如風,沒有弱點,小部落不敢得罪他們,大部落不想大動幹戈,他們逍遙自在,為金子和銀幣拋棄自己的靈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來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信上畫出了阿勒部所有秘密營地的所在——阿勒部並不像傳言中的那樣堅不可摧,他們也有自己的家人兒女,還有專門安置受傷兄弟的營盤。因怕連累家人,阿勒部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箱子裡則是滿滿當當一大箱銀幣。
一面是威脅,一面是利誘,阿勒部別無選擇,收下了那箱銀幣。
阿勒曾經認真地和部下討論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殺了手握他們把柄的文昭公主,代價是暴露阿勒部的弱點。從此,阿勒部會一直被仇人追殺,直到被徹底剿滅的那天。
部下堅決反對,他們寧願在執行任務時死去也不想牽連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時猶豫不定,見過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護後,他打消了念頭。
與其玉石俱焚,不如從文昭公主手裡多賺點錢。
等文昭公主哪天沒錢了,他再決定要不要殺了她——假如她被趕出王庭的話。
……
瑤英深知阿勒部可以成為她手中的一柄刀,也能成為其他人的武器,不能完全信任,和他探討了一會兒,定下傳達急訊和接應自己的法子,期間口風嚴密,沒有透露王庭的部署計劃。
莫毗多在一邊旁聽,嘴角不禁勾起,她和阿勒交談的樣子就像個精明無情的商人。
定下計劃,兩人離開白泉,瑤英的兩個親兵撕下身上的衣衫,留了下來。
莫毗多問:“他們怎麼不回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