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卷起羊皮紙,道:“你陪同文昭公主去見北戎公主。”
緣覺一愣,點頭應是。
曇摩羅伽拿起書案角落的一隻匣子:“把這個交還給文昭公主。”
緣覺接過匣子,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見過北戎公主,你帶文昭公主去一趟沙園。”
緣覺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滾圓,滿臉的不敢置信,半晌後,回過神,恭敬應喏,收起匣子,遲疑了一下,小聲問:“王,那位北戎公主是漢女,屬下聽公主的親兵說文昭公主當初就是代她和親蠻族……要是文昭公主和北戎公主發生衝突了,屬下該怎麼辦?要不要攔著?”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文昭公主知道分寸。”
緣覺會意,退了出去。
王認為文昭公主知道分寸,不會太出格,所以隻要公主不殺人放火,他就不用插手。
曇摩羅伽看著緣覺的藍色袍角消失在門邊,修長手指翻開一卷經書,眸光沉靜。
文昭公主是大魏公主,終將回到中原,和她的兄長團聚。
她不屬於王庭。
摩登伽女隻是她隨口扯的一個謊言。
曇摩羅伽低頭,提筆抄寫經文。
……
緣覺找到瑤英時,她剛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王寺附近一家賣波斯地毯的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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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在王寺見朱綠芸,約定在鋪子見面。
“緣覺,阿青他們現在到哪裡了?”
緣覺答道:“公主見諒,我和阿史那將軍為了引開殺手時,讓謝青他們跟著兜了個大圈子,現在他們已經進城,夜裡就能回王寺。”
出門前,瑤英坐在鏡臺前,化開胭脂,指尖按在眼角上,輕輕抹了幾下。
霎時,一雙修長媚眼暈開淡淡的桃花紅,像是痛哭過的樣子。
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瑤英一直待在王寺,沒有離開過。
在派出殺手的人看來,蘇丹古為護送她出使高昌,返回王庭的路上,蘇丹古死於刺殺,她被阿史那畢娑救回王庭,這兩天以淚洗面,不敢露面。
雖然現在所有人對蘇丹古已死這一點深信不疑,這次出門也不會碰上外人,瑤英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緣覺贊賞地點點頭,公主這時候還記得繼續掩飾,待會兒應該不會和北戎公主吵起來。
“對了,公主,這個是攝政王讓我交還給你的。”
他取出匣子。
瑤英眯了眯眼睛,接過匣子打開,裡頭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軟帕。
緣覺瞪大了眸子,王讓他交給公主的竟然是一張帕子?
瑤英笑了笑,拿起帕子:“我都給忘了。”
緣覺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
出了王寺,車簾外一片嘈雜人聲,瑤英掀開一條細縫往外看了幾眼。
身著藍衫、肩披白氅的帶刀近衛守在寺門前,四軍騎士站在長街對面,和近衛軍遙遙對峙,氣氛壓抑。
他們有銅符腰牌,一路無人攔阻,很快到了臨街的二層小土樓前。
曇摩羅伽的生辰快到了,各國商隊紛至沓來,和王寺離得近的驛舍住滿來自不同地方的商人,前些天幾條大道上川流不息,香輪寶騎,熙熙攘攘,這兩天城中局勢緊張,商人們不敢出門,長街空蕩蕩的。
瑤英讓親兵在樓下等著,帶著緣覺上了二樓,坐在臨街的窗前,望著樓下。
半個時辰後,樓下傳來車輪軋過積雪的聲音,一群北戎親衛簇擁著一輛大車逶迤而來。
馬車進了院子,親衛掀開車簾,一個身披貂皮大氅的年輕女人下了馬車,抬起頭,環顧一圈。
樓上,瑤英看著站在雪地裡的朱綠芸,手指捏緊暖爐。
時隔兩年多,她幾乎快忘了朱綠芸的相貌,不過看了幾眼後,她可以肯定樓下的女子真的是朱綠芸。
緣覺站在她身邊,小聲提醒她:“公主,北戎公主畢竟是北戎的使者,不管您有多大的委屈,待會兒一定要忍著。”
瑤英唇角一翹,不置可否。
不一會兒,樓梯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朱綠芸的倩影出現在二樓,十幾名親衛緊跟在她身後,有胡人,也有漢人,個個腰佩彎刀,氣勢沉著。
瑤英目光從那些親衛臉上掃過。
朱綠芸上了樓,腳步頓住,先緊張地張望一陣,見房中隻有緣覺一個親衛,松口氣,這才向瑤英投來一瞥,打量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忌憚,強笑道:“文昭公主別來無恙。”
瑤英冷冷地問:“你想和我說什麼?”
朱綠芸上前幾步,“七娘,從前的事,我在這裡給你賠不是,現在我已經不是大魏公主了,你我流落在外,應該互相扶持,我欠七娘,想補償七娘……”
她停頓下來,站著不走了,她身後一個漢人親衛立刻朝她使了個眼色,眼神嚴厲,隱含警告之意。
朱綠芸咬了咬唇,繼續往前,一步一步挪到瑤英跟前。
“如今七娘處境堪憂,我是真心想為自己贖罪,所以邀七娘一見。”
朱綠芸說了幾句,看一眼漢人親衛。
親衛繼續對她使眼色。
朱綠芸又往前挪了幾步,瞥一眼緣覺,改用魏郡方言,接著道:“七娘,實不相瞞,我的姑母義慶長公主嫁給北戎的斷事官為妻,如今我姑父身居要職,在北戎牙庭很能說得上話,姑母聽說七娘為我代嫁,流落到王庭,又是大怒又是憐惜,怪我害了七娘,憐惜七娘年幼,竟然要受這份苦楚。”
“姑父對我姑母言聽計從,帳中隻有她一位夫人。我投靠姑母,日子過得很順遂,常常想起七娘,心中不安,夜不能寐。姑母說七娘和她當年的境遇何其相似,她眼看七娘流落王庭,委實不能坐視不管。”
朱綠芸絮絮叨叨了一大串話,真誠地道:“七娘,我是來救你的。”
瑤英望著她,嘴角勾起,似乎被她打動了。
朱綠芸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伸手想拍拍瑤英的手背,還沒碰到她的手,眼前一道雪亮寒光閃爍。
一眨眼的工夫,瑤英身子往前一探,拽住朱綠芸,掌心滑出一柄匕首。
冰涼的匕首從臉頰旁吻過,朱綠芸毛骨悚然,失聲尖叫。
瑤英拽著她,匕首貼在她臉上,淡淡地道:“福康公主,冷靜點,這把匕首開過鋒。”
朱綠芸臉上煞白,渾身哆嗦。
變故突生,眾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兩方人馬都提防著對方的親兵,誰能想到美貌嬌弱、淚痕點點、面色蒼白的文昭公主會突然暴起,自己動手扣住朱綠芸?
朱綠芸的親衛呆了半天,反應過來,飛身上前,緣覺也反應過來,抽出長刀,刀背重重地敲在親衛背上。
與此同時,樓上樓下呼喊聲四起,埋伏在角落的親兵同時撲出,揮舞著棍棒衝向朱綠芸帶來的親衛,一陣纏鬥後,將被堵在樓梯的親衛捆綁起來,扔到不同房間看守。
“我們是北戎使團……”
親衛怒吼,親兵隨手掏出幾團麻布塞進他們嘴巴裡,把怒吼聲堵了回去。
緣覺呆呆地看著瑤英的親兵拖走朱綠芸的親衛,嘴巴半天合不上。
第98章 盤問
噔噔蹬蹬一串雜亂的腳步聲響,親兵奔上奔下。
瑤英掃一眼樓下,見朱綠芸帶來的親衛都被制服住了,放開朱綠芸,取出幾張羊皮紙,攤開在長案上。
朱綠芸嚇得六神無主,看她松手,轉身要逃,剛奔出一步就被親兵攔了下來。
“公主既然幾次三番求見我們公主,怎麼就急著走呢?”
親兵獰笑,按著朱綠芸坐到敞開的窗前。
瑤英坐在朱綠芸對面,眼皮也沒抬一下,右手握著匕首,左手點點羊皮紙,“讓她畫押。”
親兵答應一聲,抬起朱綠芸的手,強迫她在每一張羊皮紙上按下押印。
朱綠芸掙扎了幾下,動彈不得,眼看著羊皮紙上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電光石火,一氣呵成。
緣覺還沒從驚愕中緩過神,朱綠芸也一臉驚惶,瑤英已經抽走所有羊皮紙,細細端詳一遍,遞向緣覺。
“北戎公主意圖趁出使王庭之際加害於我,被我的親兵當場抓獲,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朱綠芸能聽懂一些胡語,聞言,臉色倏地變得慘白:“七娘,你陷害我!”
瑤英淡淡一笑,舉起匕首,猛地朝朱綠芸被按在長案上的手背刺下去。
刀光凜凜,迅如激電。
朱綠芸魂飛魄散,失聲驚叫。
嗡的一聲響,匕首擦著朱綠芸的手背,釘在了她的袖子上。
瑤英雙眸微微斜挑,看著朱綠芸盈滿恐懼的眼睛,輕輕劃拉匕首,刀尖鋒利,劃破了朱綠芸的衣袖。
“不錯,我就是在陷害你。”
利刃劃破織物的窸窸窣窣聲中,瑤英一字字道,“我還可以在這裡殺了你。”
朱綠芸心驚膽戰,強自鎮定:“七娘,我現在是北戎公主,你殺了我,北戎不會善罷甘休。”
瑤英唇角勾起:“你出使王庭,幾次以福康公主的名義求見我,我答應前來和福康公主見面,而不是北戎公主。朱綠芸,我不是王庭人,這裡不是王寺,不是驛舍,你我是故人會面,我殺了你,可以一個人擔責。”
她話鋒一轉,“北戎出使他國的使團歷來有正使、副使,大多由官員和貴族子弟擔任,你這次出使王庭,北戎竟然沒有派貴族出身的官員陪同,你對北戎來說隻是一枚棋子,北戎絕不會為了你和王庭開戰。”
朱綠芸沉默了一會兒,顫聲道:“殺了我,你也要賠命,七娘,你瘋了?”
瑤英手指輕輕摩挲匕首,道:“我要是被你和你姑母的那番話打動,以為你真是來贖罪、來補償我的,那才是瘋了。”
朱綠芸咬了咬唇,面色青白。
瑤英抬頭看緣覺:“東西收好了。”
緣覺手裡捧著朱綠芸的“罪證”,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王說文昭公主知道分寸,這就是分寸嗎?!
要不要出手阻攔?可是公主好像還沒傷人……如果王在這裡,公主會收斂一點嗎?公主好像一點都不怕王……
緣覺呆呆地立著,腦子裡天人交戰,下巴半天合不上。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呼喝聲。
瑤英嘴角輕翹,拿匕首輕輕拍拍朱綠芸的手背:“你看樓下。”
朱綠芸不寒而慄,往樓下看去,眼睛瞪大。
樓下,親兵把朱綠芸的幾個親衛拖到雪地裡,按著跪下,其中就有剛才那個頻頻和朱綠芸眼神交流的漢人親衛,旁邊一個親兵拔刀出鞘,長刀對準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