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綠芸顫聲問:“七娘,你想幹什麼?”
瑤英好整以暇地道:“我會問你幾個問題,你的親衛需要回答同樣的問題,隻要你們幾個人的回答不一樣,說明你們當中一定有人在撒謊,我就讓人砍下你親衛的一根手指,他們的砍光了,接下來是你的。”
朱綠芸牙關發顫,“七娘,我確實對不起你,可我真的不是成心害你的!我可以指天發誓,對你沒有惡意!我姑母告訴我,王庭人仇視漢人,不會真心待你,佛子是個僧人,一年期滿你就無處可去了……我是漢人,你也是漢人,你我同在異域之地,不如盡釋前嫌……你是不是被海都阿陵囚禁過?你不用害怕,海都阿陵畏懼我的姑父,隻要我姑父開口,海都阿陵以後不敢……”
不等朱綠芸說完話,瑤英站起身,手中匕首往她臉上探去。
冰冷的刀尖靠近,朱綠芸驚恐地往後退。
瑤英笑了笑,“你是漢人,我就該信你?我離開長安兩年多了,漢人也好,胡人也好,有好人,也有歹人。我遇到過很多好人,也碰上不少歹人,結識了很多新朋友。對我好的人,不管是漢人還是胡人,我以誠相報。害過我的歹人,我記得分明。”
她俯身,刀背拍拍朱綠芸的臉。
“朱綠芸,你如果真心悔過,知道這幾年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就不會蠢到以為憑簡單幾句話就能打動我。”
瑤英直視著朱綠芸的眼睛。
“你根本沒有費心打聽過我的境遇,在你眼裡,我隻是一個十四歲被迫和親、看到一個中原故人就哭哭啼啼,聽到幾句保證就會和你冰釋前嫌、求你和你姑母救我脫離苦海的小七娘,是不是?”
朱綠芸無言以對。
……
當年,李德和李玄貞救下朱綠芸以後,對她可謂言聽計從,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滿足,一應吃穿用度,她是最好的,李家所有女郎都要靠後。李瑤英體弱多病,長年和李仲虔住在荊南,她忙著和李玄貞怄氣,對李瑤英了解不多,隻聽說七娘是個美人胚子。
後來,李德一一打敗強敵,成為中原霸主,李瑤英年紀漸長,美貌之名傳遍關中,朱綠芸在宴會上見過她幾次,發現她確實如傳說中的那樣花容月貌。那時朱綠芸心中對李家充滿仇恨,和李瑤英並無交情。
李德稱帝前後,李玄貞和李仲虔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以魏明為首的幕僚頻頻和李瑤英過招,朱綠芸好幾次撞見李玄貞和魏明因為李瑤英起爭執。
當時,她仍然沒把李家七娘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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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朱綠芸和李玄貞賭氣,又受到姑母忠僕的蠱惑,悲憤之下答應和親,緊接著反悔,李玄貞和幕僚為了保住她,讓好色的葉魯部酋長在佛誕法會上見到天姿國色的李瑤英……
幾番波折後,李瑤英代替朱綠芸和親,朱綠芸松了一口氣。
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李玄貞深恨謝貴妃,對李瑤英也是恨之入骨,以他的仇人之女代她出嫁,正好一箭雙雕,她也能心安理得地看著李瑤英遠嫁。
可是,李瑤英和親以後,李玄貞整天沉著臉,一點都不像大仇得報的表現。
朱綠芸知道自己反復無常,在仇恨和復國之間搖擺不定,讓李玄貞很為難,他寧願以陰私手段把自己的妹妹推進火坑也要留下她,她深受感動,當太子妃鄭璧玉強行把她接進東宮時,她反抗掙扎了幾天,開始動搖,心想:不如就這樣算了,李玄貞救了她,她無以為報,就拿身子來回報他。
李玄貞沒有碰她。
朱綠芸哭了一整夜。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李玄貞是她的仇人,他不碰她,她應該高興才對,這些年她不就是因為恨李家才不肯嫁給他的嗎?
為什麼當李玄貞寧願在隔壁廂房看一整晚的兵書也不踏進她閨房一步的時候,她卻淚流滿面?
第二天早上,朱綠芸佯裝無事,穿戴一新,去給鄭璧玉行禮。
當她抬起臉時,看到鄭璧玉臉上沒有嫉妒,隻有譏諷和同情。
朱綠芸像是被當頭打了一棒,所有偽裝霎時成了笑話,眼圈通紅,站都站不穩。
鄭璧玉端著茶盞,淡淡地瞥她一眼,臉上沒有一絲意外之色:“芸娘,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
朱綠芸茫然地看著她。
鄭璧玉呷口茶,“你做錯了一件事:代你和親的人不是別人,是七公主。”
來到北戎,和唯一的親人姑母團聚以後,朱綠芸常常會想起太子妃的這句話。
她不明白太子妃的話外之音。
七公主有什麼特別呢?
聽說這位美貌公主輾轉落入海都阿陵手中,被他囚禁長達半年,朱綠芸心中五味雜陳,又聽姑母說王庭佛子救下她,不顧流言蜚語,為她曉諭各國,寧可被非議也要庇護她,朱綠芸心裡漸漸有些明白了。
七公主的特別之處在於她的美貌,葉魯酋長見了她一面就見色起意,北戎人都知道海都阿陵喜歡佔有美人,王庭佛子肯定也是被美色所惑,才會為她破格。
於是,當姑母問朱綠芸李瑤英的品性為人時,她回答說:“李七娘體弱多病,從小和她兄長相依為命,養得嬌蠻。”
朱綠芸沒有提李瑤英識破海都阿陵的計劃、派兵回中原示警的事,中原人人皆知文昭公主的壯舉,在北戎,這些事卻鮮為人知——顯然,海都阿陵不想被人恥笑,刻意隱瞞了此事。
姑母沉吟了許久,決定要朱綠芸去王庭見一見李瑤英,看看她和佛子之間有什麼秘密。
“王庭佛子持戒甚嚴,各國送去的美人,他從來不看一眼,卻一再為李七娘破格,李七娘身上必有不同之處。”
朱綠芸起先不肯答應,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開李玄貞,剛剛和姑母團聚,不想跋涉千裡出使王庭。
姑母執意要她來,她隻得來了。
……
瑤英沒說錯,朱綠芸確實沒有費心去打聽瑤英這幾年的遭遇,隻聽說了些大概,她以己度人,認為瑤英現在孤立無助,肯定會答應自己提出的條件。
然而,她還沒提條件,姑母教她的那些話還沒機會吐出口,瑤英見面就翻臉,直接扣住了她。
朱綠芸雖然是前朝公主,自小卻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麼苦頭,到了李家以後更是養尊處優,從來沒被這麼粗暴地對待過,面對年紀比自己小、牢牢壓制住自己的瑤英,又羞又氣又惱怒,半天說不出話。
瑤英轉身下樓。
緣覺連忙跟上她。
瑤英示意他把羊皮紙拿給朱綠芸的親衛看,對親衛道:“這是你們公主自己承認的。”
親衛們看過羊皮紙,又驚又怒:福康公主當真糊塗,有了這些供詞,文昭公主就能胡攪蠻纏了!出發前義慶長公主千叮嚀萬囑咐,福康公主一句都沒聽進去!
瑤英站在階前,眼神示意親兵。
親兵把親衛拉下去,一個個裹上黑布頭罩,遮住面孔,帶到不同房間,唯獨留下那個漢人親衛,讓朱綠芸可以看見他受刑,然後開始同時盤問:“福康公主怎麼會成了北戎公主?”
幾人被遮住了臉,又在不同房間,不知道其他人的回答是什麼,遲疑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不算機密,小聲回答。
等他們回答完,親兵走到回答得最慢的那個人屋中,一刀斬下,親衛口中溢出慘叫聲。
這一聲慘叫飽含痛苦,其他人臉上血色褪盡。
緣覺握緊長刀,猶豫著要不要上前阻攔,瑤英朝他搖了搖頭。
他嘆口氣,心裡暗暗道:公主沒殺人……隻是傷人……還是有分寸的吧?
樓上,朱綠芸看著跪在院中的漢人親衛,聽著不同房間傳出的慘嚎聲,臉色煞白。
親兵繼續發問,這次話音剛落,幾個親衛同時回答。
幾個問題之後,親兵語氣陡然一變,開始問一些義慶長公主的事。
親衛回答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等他們回答完,一個親兵小跑上樓,不一會兒,站在窗前,朝樓下搖搖頭。
朱綠芸的回答和親衛的回答不一樣。
親兵立馬抬刀,手起刀落,漢人親衛疼得滿地打滾,雪地上一根斷指,一地鮮血。
屋中幾個親衛嚇得直哆嗦。
親兵繼續發問。
樓上,朱綠芸看著雪地上那幾根血淋淋的手指,知道瑤英剛剛不是在嚇唬她,幾欲崩潰。
“你想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快停手吧!”
親兵咧嘴一笑。
……
一個時辰後,瑤英拿到幾張供詞,比對著看了看,交給緣覺。
緣覺滿臉驚嘆。
親衛都是訓練有素之人,這種對比供詞的法子對他們其實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因為他們早就串過供了,但是瑤英讓親兵分別在樓上和樓下審問朱綠芸、親衛和粗使雜役,三撥人中,朱綠芸和雜役給出的答案總和親衛的有出入,親衛眼看著樓上的人一次次搖頭,知道朱綠芸又和他們的回答不一樣,肯定是招認了,意志漸漸動搖,很快被突破防線。
可是代價卻是砍了北戎親衛的手指……要是北戎不依不饒,王庭也不好包庇公主啊……
緣覺悄悄瞥一眼瑤英,心頭沉重。
瑤英卻和沒事人一樣,回到樓上,讓親兵放開朱綠芸。
朱綠芸癱軟在地,半天站不起來。
瑤英走到她跟前,匕首抹過她的臉頰:“朱綠芸,我知道,你從來就沒有悔恨過,因為你覺得你沒有主動加害我。你從來都是如此,不管多少人因為你的任性無辜受牽連,你都不會放在心上,你覺得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你。”
朱綠芸貝齒緊咬紅唇。
瑤英手上微微用力。
朱綠芸脊背生涼。
瑤英拍拍她的臉:“你父親荒淫無道,荒廢朝政,昏聩無能,橫徵暴斂,朱氏王朝氣數已盡,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父親的天下,你以朱氏後人的身份受到優待,屢次鑄下大錯,沒有人欠你什麼。”
朱綠芸眼底劃過一抹悲憤。
瑤英居高臨下,垂眸看著她:“和親之事,是我和李德、李玄貞父子之間的事。你和李玄貞怎麼糾纏不清,是你們的事。”
她手中匕首輕輕一抹。
寒光閃動,朱綠芸鬢邊的一束烏發被匕首削斷,飄落而下。
朱綠芸瑟瑟發抖。
瑤英慢慢地道,“這一次隻是警告,你以後最好離我遠一點,不要自己撞上來,更別妄圖利用我,否則,我下次斬斷的就不是一縷頭發了。”
她說完,匕首在朱綠芸額前敲了敲。
“送福康公主下去。”
朱綠芸哆嗦了幾下,被親兵拎了起來,送下樓去。
……
瑤英找緣覺要回剛才那幾張羊皮紙,扔進火盆中,付諸一炬。
緣覺一愣:“公主,您怎麼把這東西燒了?您……您不是要陷害北戎公主嗎?”
瑤英笑道:“你真以為這份編造的供詞有用?我剛才隻是嚇唬朱綠芸罷了。”
一見面就發難才能把朱綠芸和那幾個親衛隔離開,離開親衛,朱綠芸不堪一擊。等朱綠芸崩潰,那幾個親衛的破綻也就不難找了。
緣覺呆了一呆,搖頭失笑,眼底突然掠過一抹亮光,轉身跑下樓,來到雪地前,在地上翻找了一陣,找到那幾根血淋淋的手指頭,撿起來細看。
片刻後,他撓了撓腦袋,笑得憨厚。
這些手指是假的。
王說的對,文昭公主果然知道分寸。
緣覺這回徹底放下心,跑回樓上,朝瑤英抱拳:“公主,那些手指您早就準備好了?”
瑤英點點頭:“他們畢竟是北戎派來的人,現在城中局勢緊張,我在這個時候傷了北戎使團,豈不是叫佛子難做?你放心,北戎使團毫發無傷,隻不過挨了幾針,既無內傷,也無外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