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老僧離開,巴爾米吐了口氣,快步走進石窟中。
曇摩羅伽站起身,臉上神情平靜,走到另一間起居的禪室,脫下帶血的內衫,取過架上的絳紅色袈裟穿上,拿起一串持珠,籠在手腕上,繞了幾個圈。
過於寬大的袈裟裹住他修長結實的身體,也遮住了肩背上的新鮮傷痕。
一聲細微輕響,一方軟帕從他脫下的內衫袖間滑落出來。
巴米爾連忙俯身撿起軟帕,怔了怔:軟帕柔軟細滑,料子精細,刺繡的山水圖案精美富麗、煙雲浩渺,有股暖甜香氣,還繡有方方塊塊的漢字詩文,一看就知道不是佛子所用之物。
文昭公主是漢女,這帕子肯定是她的,據說公主懂一種高超的技藝,教給了她的族人,現在王庭人人都知道漢人商隊賣出的布料最精巧。
巴米爾臉上騰地一下紅得能滴出血來,頓時覺得手上的帕子仿佛有千斤重,而且還燙手。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巴米爾手中的軟帕。
他時熱時冷,瑤英從早到晚守著他,為他拭去脖子上的汗水,用的就是這張帕子。他發熱的時候,帕子是涼的,他渾身發冷時,帕子一定在炭火上烘過。
她說自己幫不上忙,隻是想讓他舒適點。
也不知道這方帕子怎麼會在他身上。
曇摩羅伽靜默不語。
就在巴米爾覺得軟帕生出無數根尖刺,刺得他渾身難受的時候,掌中忽然一輕。
曇摩羅伽把軟帕拿走了。
巴米爾悄悄舒口氣。
曇摩羅伽眉眼沉靜,隨手把軟帕撂在一邊,道:“敲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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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米爾精神一振,恭敬應是。
……
小院子裡,瑤英和親兵還坐在燈前議事。
得知楊遷在秘密訓練義軍,親兵們熱血沸騰,紛紛自告奮勇,要求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瑤英心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楊遷滿腔豪氣,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派去他身邊的人一定要圓滑謙和,否則不是合作,是結仇。
幾人對坐著交談,親兵中的一人突然眉頭一皺,朝眾人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靜夜中,一陣洪亮悠揚的鍾聲遙遙傳來,轟隆隆的鳴響在寒風蕭瑟的冬夜裡回蕩盤旋,餘音沉重而又悠長,響徹整座王寺。
親兵站起身,拉開門,細聽片刻,道:“佛子出關了!”
整座王寺被鍾聲喚醒,越來越多的人拉開門窗,遙聽鍾聲回響,激動地大聲念誦經文。
曇摩羅伽出關的消息很快傳遍聖城的每一個角落。
翌日早上,天還沒亮,王寺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入寺的狹長通道被擠得水泄不通。
入寺的人大多錦衣袍服,裝扮華貴,他們是朝中大臣和王庭的貴族子弟,那些千裡迢迢趕來參拜羅伽的平民百姓被攔在最外面,無法進入王寺。
曇摩羅伽沒有接見那些貴族子弟,出關之後,他需要先在殿中誦經七日,為死去的蘇丹古超度。
大臣們迫不及待,不斷上疏催促他選出新的攝政王人選,他拒絕了。大臣退了一步,要求七天後立刻定下新的攝政王,他這次沒有否決。
隨著大臣的步步緊逼,朝中局勢愈發波雲詭譎,豪族世家的私兵從各處源源不斷地湧入聖城,整座王寺被重重包圍。
為了爭奪攝政王之位,世家間摩擦不斷,矛盾重重,本該並肩作戰的四軍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不管大臣怎麼氣焰囂張,曇摩羅伽始終沒有露面,一道流言不脛而走:失去攝政王以後,佛子再次被世家架空了。
瑤英聽見寺中僧人私底下嘀咕:佛子是不是真的被架空了?
她知道曇摩羅伽絕不會坐以待斃,不像僧人們那樣提心吊膽。
局勢緊張之際,北戎使團趁寺中僧人心神不定,託人將一封信送到瑤英案前,請她務必見一見朱綠芸。
信是以朱綠芸的口吻寫的,情意綿長,字字珠璣,先是懺悔罪過,請求瑤英原諒,然後說她們同是漢人,流落在外,應當互相扶持,希望她能不計前嫌,和朱綠芸重歸於好。最後暗示假如她能和朱綠芸和好,海都阿陵以後絕不敢再冒犯她。
親兵們怒不可遏,破口大罵。
瑤英攔住親兵,笑了笑,揉皺信紙,道:“好,既然是故人,是該敘敘舊情。”
前些天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要避開朱綠芸,現在她已經回到聖城,不必再顧忌,可以和朱綠芸好好敘敘舊了。
瑤英問親兵:“其他部落的公主都到聖城了?”
親兵回道:“都到了,如今都住在驛館,隻有天竺公主住在赤瑪公主府上。”
瑤英點點頭,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僧人,讓他轉呈給曇摩羅伽。
下午,僧人回到院子,道:“佛子請公主去大殿。”
瑤英起身,跟在僧人身後,前往大殿。
第97章 交還
大殿在做法事,僧人圍坐在殿中齊誦經文,人影幢幢,梵音陣陣。
曇摩羅伽不在大殿。
般若引著瑤英轉過夾道,走進一間幽靜的院子。
瑤英目光四下裡睃巡一圈,大殿守衛森嚴,長廊人頭攢動,僧兵、近衛裡三層外三層守在殿外,密密麻麻。
蘇丹古身死的消息傳回,阿史那畢娑“奉命”前去核實,帶回蘇丹古的“屍骨”,所有人深信蘇丹古已經身故,這幾天王公大臣張牙舞爪,態度一天比一天囂張,聖城的僧兵全部撤回王寺,以震懾王公大臣。
據說城中幾條大道已經被由世家掌兵的四軍控制,佛子再度被幽禁王寺的傳言甚囂塵上。
北戎那邊還沒有消息傳回,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間到底誰勝誰負,無人知曉,王庭的大臣已經忙著爭權奪利。
內憂外患,風雨滿樓。
書裡的曇摩羅伽以一己之力肩負起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國度,最後油盡燈枯而死。
生而為王,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王庭。
瑤英眉頭輕蹙。
為她帶路的般若瞪她一眼,輕咳了兩聲,道:“有王在,公主不必擔心。”
瑤英疑惑地看著他。
般若胸脯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縫瞟她:“王足智多謀,乃民心所望,就算攝政王不在了,也沒人敢對王不敬!公主別這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公主放心,不管發生什麼,公主現在是王寺的人,薛延那將軍不敢對公主怎麼樣。”
蘇丹古“死了”,從前那個曾闖入王宮的薛延那將軍大放厥詞,揚言要成為新的攝政王,還有些汙言穢語流傳出來,寺中僧人都聽說了。
瑤英嗯一聲,點點頭,她剛才不是在為薛延那憂愁,而是在擔心曇摩羅伽。
兩人穿過昏暗狹窄的過道,走進院子。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前,正抬頭凝望檐前灑下的碎雪,漫天飛雪,庭階寂靜,他一動不動,好似入定,背影縹緲,像一幅水墨丹青畫。
般若示意瑤英上前,自己退了下去。
瑤英捏著朱綠芸送來的信,輕手輕腳走到曇摩羅伽身側,往前探出半個身子去看他的臉,發辮垂散,紅綠寶石叮鈴作響。
一道清冷目光掃過來,在瑤英臉上停留了一瞬,飛快地挪開了。
似飛鳥掠過晴空,不留下一絲痕跡。
看他不像是在冥想的樣子,瑤英上前兩步,直接道明來意,把信遞給他:“法師,北戎公主送了封信給我。”
曇摩羅伽接過信。
“我雖然不了解朱綠芸,不過可以確定這封信絕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懷疑寫信的人要麼是義慶長公主,要麼是送她來王庭的北戎大臣,他們想利用我來接近法師,或是探查王寺機密。”
瑤英慢慢地道,“我想去會會朱綠芸,問清楚她的真實目的,以防他們趁機生事。”
她不是王庭人,更適合去試探北戎使團,查出他們出使的目的。
曇摩羅伽嗯一聲,把信還給瑤英:“公主可以便宜行事。”
瑤英告訴他自己的打算。
曇摩羅伽聽她說完,點點頭。
他雙眸低垂,從頭到尾沒有看瑤英一眼。
瑤英聽出他語氣的冷淡疏遠,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收起信,眼簾抬起,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很久。
曇摩羅伽望著寂靜的庭院,一語不發。
瑤英烏漆黑亮的眸子寫滿疑惑,忍不住踮起腳,想和曇摩羅伽對視。
他眼角餘光看見她身影晃動,仍是一動不動。
瑤英腳尖踮起,圍著曇摩羅伽轉了一小圈,就像一隻活潑的小鳥圍著一尊莊嚴的佛像打轉。
曇摩羅伽還是沒有作聲。
瑤英一臉不解,想了想,朝他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輕聲道:“打擾法師了。”
說完,轉身離開。
走進夾道前,瑤英回頭。
曇摩羅伽身著寬大的絳紅色袈裟,立在在雪落紛紛的早春凌晨裡,色如春曉,高潔出塵,幾束淡青天光漫過滿牆青藍粉金壁畫,交錯投下的暗影籠在他臉上,他的眉眼愈顯深邃。
假如他是個俗世中人,不知道會招來多少女郎的愛慕。
瑤英看著曇摩羅伽出神,頭頂突然掠過一道黑影,鷹唳聲由遠及近,蒼鷹拍打著翅膀撲進庭院,落在她身前的一根蓮花石柱上。
蒼鷹銳利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瑤英一笑,對著蒼鷹攤開雙掌,她今天沒帶肉幹。
蒼鷹立刻扭頭不看她了。
瑤英被氣笑了:果然隻認吃的!
她邊笑邊抬起頭,對上長廊裡望過來的一道目光,怔了怔。
曇摩羅伽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身來了,一雙碧眸清清淡淡,正靜靜地看著她和蒼鷹玩鬧。
他可能等著拆看蒼鷹帶回來的信報。
瑤英趕緊退開,朝曇摩羅伽皺了皺鼻子,做了個賠罪的手勢,笑著離去。
她比剛來王庭時長高了些,背影綽約,烏黑發辮垂滿肩頭,長及垂腰的束發彩绦被風吹起,颯颯飄動。
曇摩羅伽轉身回正屋,盤腿坐下,手指轉動念珠。
蒼鷹跟著飛進屋中,落在書案旁,他放開念珠,取下羊皮紙看了兩眼。
夾道另一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緣覺快步走進屋中,單膝跪下行禮:“王,都安排妥當了。”
前些天,他奉命趕到沙城,和阿史那畢娑互相配合,事先準備好一具屍首,讓殺手誤以為攝政王已死,然後悄悄趕回聖城。等蘇丹古的噩耗傳回來,畢娑以中軍都統的身份親自去現場查看,找到屍首,坐實死訊。他來回聖城和各個部落之間傳達指令,忙得焦頭爛額,說話聲音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