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抬眼看他,和他四目相接。
他道:“去王寺的路上,要委屈公主一二。”
瑤英一怔,笑著說:“客隨主便。”
他抬起手,手指從瑤英臉頰旁拂過去。
一條黑色布巾罩在瑤英眼睛上,繞過她的發鬢,系在她腦後,輕輕打了個結,她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瑤英什麼都看不見,不過知道他站在身邊,並不覺得慌張,慢慢伸手,輕聲喚他:“將軍?”
她臉上蒙著黑色布巾,嘴角依舊微微翹起,全然信任。
曇摩羅伽俯身。
熟悉的氣息忽然靠近,瑤英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雙手摸索著摟住他的脖子,什麼都看不到,摸了好一陣才找準地方。
緊接著,耳旁風聲呼呼,他帶著她騰空而起,掠過屋頂,腳踏屋瓦的脆響在夜色中回蕩。
瑤英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他的速度慢了下來,身體騰挪,似乎在高低不平的地方起落,風聲中夾雜著淅淅瀝瀝的水聲,這麼冷的天氣,哪裡的河流還沒結冰?難道是冰層融化的聲音?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
一盞茶的工夫後,曇摩羅伽放下瑤英,沒有摘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往她手心裡塞了一樣東西,道:“跟上我。”
他們似乎置身在一個很空曠的空間裡,他聲音壓得很低,仍然隱約有回聲傳來。
瑤英點頭嗯了一聲,手指抓了抓,發現他塞到自己手心的是一片柔軟的面料,試著拽了拽,身旁人影晃動了一下。
她疑惑地往上摸索,摸到他結實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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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塞給她的是他的衣袖。
瑤英嘴角輕翹,聽著曇摩羅伽的聲音,手裡攥著他的衣袖,緊緊跟上他。走過一段平坦的道路後,接著是一段平緩的階梯,他走在她前面,時不時小聲提醒她注意前面要拐彎或是要爬石階。
密道狹窄,兩道呼吸聲漸漸纏繞在一起。
……
王寺。
最靠北的山崖之下,一排大大小小的石窟中,唯有最裡面的一間石窟點了盞油燈,昏黃燈火搖曳,四面牆壁上雕刻的佛像面相豐圓,莊嚴肅穆。
寂靜中,靠牆堆滿藏書的木架突然發出嘎吱嘎吱聲。
石窟裡盤腿靜坐的近衛立馬站起身,一蹦三尺高,恭敬地等候在書架前。佛子離開聖城後,他一直待在石窟假扮佛子,都快忘了今夕何夕了。
不一會兒,書架從裡面被推開,兩道身影慢慢走了出來,一道高大挺拔,一身玄衣,另一道嫋嫋婷婷,是個女子,眼睛上蒙了一層黑布,緊跟在男人身後,小心翼翼地走進石窟。
近衛張口結舌,眼珠瞪得溜圓。
佛子去了一趟高昌,居然將一位年輕女郎從密道帶回佛寺!
第96章 杖打(修別字)
夜色深沉,石窟前廊黑魆魆的,偶爾有一兩座洞窟透出一抹昏黃燈光,光暈映襯下,廊柱上的壁畫顯得稜角分明。
突然,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岑寂。
王庭中軍近衛般若急匆匆爬上最高一層石窟,斜地裡黑影一閃,角落裡的暗衛倏地飛撲上前,冰冷的長刀抵在他喉間。
“王在閉關,硬闖者殺無赦。”
般若連忙捧出一張銅符,“我是親衛般若,這張銅符是王所賜,我有要事稟報王。”
暗衛接過銅符細看了一會兒,摘下燈籠在他臉上照了一照,收起長刀,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般若穿過空蕩蕩的前廊,來到最裡面的一座洞窟前,剎住腳步,輕輕叩響石壁,小聲道:“親衛般若求見佛子。”
裡面很久沒有回應。
般若不敢催促,站在外面等著。
曇摩羅伽閉關期間,隻有一名近衛在石窟護法,其餘人等不得靠近半步,連送食送水的僧人也隻把食籃放在山壁下,以避免打擾佛子靜修。般若是曇摩羅伽的親衛,也遵守這個規矩,如果不是攝政王的噩耗傳來,他絕不會前來打擾佛子。
半晌後,裡面傳出近衛的聲音:“王已經知曉你要稟報的事情。”
般若面色焦急:“攝政王的死訊已經傳遍聖城,城中人心惶惶,王公大臣肯定會借機生事,今天小沙彌發現有很多形跡可疑的豪族奴隸在王寺周圍徘徊,還有康、薛、安、孟幾家的私兵,王明天出關嗎?”
裡面傳出腳步聲,近衛似乎去禪室通報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折回,近衛道:“王明天出關,傳令下去,寺中僧人從明天起不得外出,寺主、禪師亦同此例。若有人敢硬闖王寺,直接捉拿。”
般若憂心忡忡,應了一聲,去和寺主通傳消息。
蘇丹古身死,意味著要選出一位新攝政王代理朝政。這一夜,聖城內外,從王公貴族到平民士卒,很多人將徹夜不眠。
石窟裡,近衛打發走般若,回到最裡間的禪室。
這間石窟很大,通向方廳的洞壁上挖鑿了一座座供奉眾佛的龛室,密集如蜂窩。
已經脫下玄衣、摘下黑色手套的曇摩羅伽沿著洞壁緩步前行,手裡託著一盞鎏金燭臺,碧眸低垂,神情沉靜,一一點亮供佛的燭火。
在禪室南面洞壁下的毡毯上,瑤英盤腿而坐,臉上仍舊蒙著黑布,柔和的暖黃光暈落在她身上,她烏黑的發絲間閃顫著耀眼的金光。
近衛面露尷尬之色,挪開視線,不敢再看她。
每當佛子需要外出或是病勢沉重、無法在人前露面時,他就是那個留在石窟掩人耳目的護法近衛,石窟的這條密道通向獸園,隻有佛子身邊最信任的幾個人知道。
連般若都不知情。
今晚佛子居然帶著文昭公主從密道回來,近衛太過震驚,到現在還沒回過神。
瑤英看不見近衛漲紅的臉,安靜地盤坐著,等蘇丹古叫她。
有搖曳的微弱光芒籠在黑布上,她感覺自己應該已經進入王寺了,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香料的清芬,不是燻香,而是書本紙張的味道,寺中抄寫經文的紙是帶有香味的中原紙和羊皮紙,她記得這個味道。
瑤英等了半天,沒聽到說話聲,隻覺得氣氛格外莊嚴肅穆,怕出聲問詢會打擾到蘇丹古,沒敢開口。
曇摩羅伽點起所有燈燭,幾百道燭光交錯著投下,他沐浴在金燦燦的光輝中,雙手合十,閉目默念經文。
近衛大氣不敢出一聲。
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曇摩羅伽轉身,目光從瑤英身上掠過。
瑤英正襟危坐,一動不動,雖然被蒙住了眼睛,臉上沒有一絲慌亂,從頭到腳透著乖巧和信賴。
他抬眸,眼神示意近衛,轉身面對著龛室。
近衛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面紅耳赤,走到瑤英跟前,解下長刀往她眼前一遞:“公主,我是佛子的近衛巴爾米,公主握著刀隨我來,攝政王命我送您回您住的地方,路上您不要出聲。”
瑤英一愣,站起身問:“攝政王呢?”
巴爾米眼珠轉了轉,道:“攝政王去觐見佛子了。”
瑤英嗯一聲,握住長刀刀鞘,跟著近衛出了石窟。
禪室燈火輝煌,眾佛佇立,法相莊嚴。
曇摩羅伽站在龛室下,沒有回頭,背影孤絕。
……
長刀冰涼,握在手中,遠不如扯著袖子方便。
瑤英跌跌撞撞地跟在巴爾米身後,走了很久的路,巴爾米停了下來,小聲道:“公主可以取下布條了。”
她松口氣,取下黑布,目光向四下裡睃巡了一圈,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空闊的長廊間,再繞過幾道土牆就是她在佛寺的居所了。
巴爾米把佩刀系回腰間,道:“公主離寺的這段日子,您的親兵一直留守在院中。”
留在王寺的幾個親兵早就翹首以盼,等著瑤英一行人平安回來,今天攝政王身死的消息傳遍聖城,他們也聽說了,一個個心急如焚,想出城去找瑤英,又記得她的叮囑,不敢私自離寺,隻能愁眉苦臉地幹坐著發愁,唉聲嘆氣。
瑤英突然出現在院門口,親兵們呆若木雞,還以為在做夢,抹把臉,上前給她磕頭。
“公主,您總算回來了!”
巴米爾把瑤英安全送到,轉身回石窟。
瑤英目送他走遠,立在門前,眺望北邊高聳的山崖,夜色濃稠,崖壁上的石窟群裡透出點點燈火,遠望就像浮動在雲層間的仙宮天燈,清冷出塵。
她出了一會神,在親兵的簇擁中回房。
“公主,您怎麼一個人回來了?謝青、謝衝他們呢?”
“聽說王庭的攝政王被盜匪圍攻而死,是真的嗎?”
瑤英輕描淡寫地道:“阿青他們過幾天就能回來,你們不用擔心。攝政王的事是王庭事務,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你們不要多問。現在時局不穩,這幾天都不要出去走動了。”
親兵們應喏,向她稟報這個冬天城外收留了更多無家可歸的河西遺民,按照她走之前的吩咐,他們幫那些流民挖出一個個地穴居住,雖然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但是流民有抵擋風寒的容身之所,有果腹的食物,可以熬過這個寒冬。流民們很感激瑤英,發誓等天氣暖和以後一定會賣力勞作。
瑤英坐在燭臺旁,一邊翻看賬冊名錄,一邊聽親兵一個個上前匯報,心裡暗暗感慨:這些親兵原本都是粗人,現在一個個領了別的差事,有的帶著流民蓋房子,有的教孩子習武,有的成了教書先生,有的天天守著葡萄幹,有的嘴皮子厲害,和精明的胡商打嘴仗、砍價抬價,有的整天在市坊轉悠,買馬、買羊、買牛……再歷練一段時間,個個都能獨當一面。
親兵七嘴八舌地匯報完,其中一個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腦袋,臉上騰起憤怒之色,氣呼呼地道:“公主,福康公主也來聖城了!”
瑤英抬起眼簾。
親兵冷笑連連:“屬下說錯了,福康公主現在是北戎公主,她不知道怎麼成了北戎的公主,出使王庭,來到聖城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要見您!”
瑤英啼笑皆非:“她要見我?”
親兵點頭:“北戎正使親自來王寺,說公主是北戎公主的故人,要求見一見公主,寺主回絕了,說您在大殿為佛子祈福,誰也不見。”
“他們不敢得罪佛子,隻得罷了。不過屬下看到北戎使團的人在王寺外出沒,他們肯定是想等公主出門的時候帶福康公主來見您。”
瑤英雙眼微眯。
朱綠芸為什麼一定要見她?
……
巴爾米避開巡視的僧兵,回到石窟。
曇摩羅伽仍然立在龛室下,滿室燭火搖曳,他摘下頭巾,撕開傷疤,露出本來面目,道:“去請提多法師。”
音調清冷。
巴爾米應喏,轉身出去,半個時辰後,領著一名身披灰色袈裟的老者踏入石窟,退了出去。
老者颧骨瘦削,一雙褐色眼睛看去黯淡無神,眼底卻有精光閃爍,顫顫巍巍地走到龛室下,輕聲道:“貧僧乃寺中維那,掌管戒律,使諸事有序,眾僧嚴守戒律,王召貧僧前來,有何吩咐?”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掀袍跪下,道:“弟子羅伽違犯大戒,理當領罰。”
老僧眼皮顫動了幾下,雙手合十,問:“王犯了何戒?”
“殺戒。”
老僧嘆口氣,“亂世之中,護衛國朝,庇佑眾生,不可避免。不過王是沙門中人,既然犯了大戒,確實不得不罰。”
他低聲念了幾句經文,高高舉起法杖。
……
杖打聲一聲接著一聲。
巴爾米站在石窟外,聽得頭皮發麻,曇摩羅伽卻吭都沒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