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倒了盞熱茶喝,靠在車壁上打了個盹,突然被一陣尖銳的吵鬧聲吵醒,大道上馬嘶陣陣,驚叫聲此起彼伏。
她趕緊掀開簾子往外看,隻聽不遠處一片鬼哭狼嚎聲,路上行人個個抱頭鼠竄,慘叫聲四起,幾個身穿輕甲的禁衛軍兵丁從北向南騎馬飛馳而過,手中長鞭對著一群參拜的百姓狠狠抽了下去,毫不留情。
被抽中的人躺倒在地,手腳抽搐,血流不止——原來那幾條鞭子上鑲嵌有薄薄的鐵片,一旦被抽中,便血肉模糊!
兵丁一路抽打百姓,不一會兒撥馬轉身,似乎嫌不夠盡興,分頭鑽入逃竄的人群,將百姓驅趕到一處鞭打,百姓無處可躲,慘叫聲回蕩在雪原上空,悽厲蒼涼。
參拜隊伍結伴而行,這些天已經有了些交情,其中一個胡商看不下去,出聲勸阻,那幾個兵丁沒有停手,怒道:“他們是烏梁部的賤民,沒資格進城參拜佛子!”
胡商無可奈何,急得團團轉。
身為王庭禁衛軍,為什麼要對平民百姓下此毒手?
瑤英捏緊拳頭,感覺身旁的人氣息陡然暴漲,心裡咯噔一下。
曇摩羅伽也被驚醒了,視線越過她的肩膀,注視著那些逞兇的禁衛軍,碧眸幽深。
瑤英怕他出手暴露身份,輕聲說:“將軍,我有法子嚇退他們。”
她眼神示意曇摩羅伽戴好頭巾,飛快找出自己的藍地獸紋錦袋,翻了一陣,找到一塊疊起來的布,交給商隊的一個奴僕,吩咐了幾句。
奴僕捧著布飛快跑到那個仗義執言的胡商身邊,胡商看到布,眼睛一亮。
半晌後,一面織繪卷草金紋的雪白旗幟迎風舒展開身姿,獵獵作響。
亂世之中,百姓流離困苦,朝不保夕,當他們身陷絕望之際,佛子從天而降,救了他們,當時所有人都看到一面碩大的雪白旗幟迎風招展,所以,一個念頭深深扎根於每一個人心底:隻要看到佛子的旗幟,他們就有救了。
此刻,再次看到熟悉的旗幟,百姓的眼神變得熾熱,有人激動地跪了下去。
胡商指著旗幟,朗聲道:“佛子常說眾生平等,不論什麼出身,隻要歸順王庭,都是王庭的子民!我們都是來參拜佛子的信眾,你們無故打罵虔誠的信眾,小心將來遭惡報!等佛子出關,一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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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信徒幫著鼓噪吶喊。
那幾個兵丁品階不高,看到旗幟,面面相覷,到底不敢鬧出大事,冷笑幾聲,色厲內荏,收回鞭子,揚長而去。
眾人松口氣,上前攙扶那些被打的信眾。
胡商站在原地,眼看著兵丁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長長地籲了口氣,回頭想找送他旗幟的人道謝,問身邊的人,一問三不知。
旗幟不知道是誰送的。
胡商猜測那個出手的好心人可能不想得罪禁衛軍,笑了笑,收起旗幟。
大道另一頭,透過簾縫看著胡商收起旗幟,眼神透出幾分不舍。
要不是不想引人注目,她真的會把旗幟討回來。
曇摩羅伽凝望大道兩側跪拜的人群,輕聲問:“這面旗幟公主從哪裡尋來的?”
瑤英笑了笑,放下簾子,小聲說:“上山的那晚我從緣覺那裡討來的,一直帶在身邊。佛子威名遠播,萬一遇到危急關頭,這旗子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結果真的派上用場了。
她說著說著,發現曇摩羅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臉上,不由得心頭惴惴,收起笑容,問:“將軍,我是不是不該這麼做?”
這樣的旗幟王庭商隊幾乎都有,不是什麼禁忌之物。
她眼簾抬起,烏漆黑亮的眸子仰望著曇摩羅伽,倒映出他猙獰的臉。
他沉默不語。
瑤英雖然戴了面紗,還是可以看得出額頭上有淡淡的紅腫印跡,這幾天為了融入參拜的百姓,她也會和他們一樣對聖城行膜拜禮,印跡是磕腫的。
她一句都沒提起,要不是他清醒時注意到她額頭和掌心的擦傷,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
“公主沒有做錯。”
他道,聲音很輕,語氣卻堅定。
瑤英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眉眼微彎,對他笑了笑。
一場風波消弭,參拜百姓仍然心有餘悸,不敢再多耽擱,收拾好鋪蓋包裹,結伴進城。
走的人越來越多,天色漸晚。
等大道上隻剩下三三兩兩落單的行人,瑤英擔心停留太久引來禁衛軍的盤查,忍不住問曇摩羅伽:“將軍,我們什麼時候入城?”
曇摩羅伽沉著地道:“再等等。”
又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天際處晚霞熊熊燃燒,山崖上的積雪染了一層豔麗的胭脂色,曇摩羅伽仍然沒有要進城的意思。
當夕陽收起最後一束餘暉時,大道南邊猛地傳來一陣驟雨似的馬蹄聲。
瑤英眯了眯眼睛,掀簾循聲望去。
兩騎快馬飛馳而至,如狂風卷過,直撲向聖城。
沿途的禁衛軍聽到蹄聲,上前招呼,快馬上的斥候大聲嚷嚷了幾句,所有人瞠目結舌,呆立原地,半晌後,回過神,面面相看,翻身上馬,緊跟著斥候,朝城中狂馳而去。
斥候所到之處,人仰馬翻。
瑤英回頭,疑惑地看著曇摩羅伽。
他道:“再等半個時辰,可以入城了。”
車窗外傳來高亢的馬嘶長鳴。
半個時辰後,兩人趕著馬車匯進入城的隊伍之中。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沿途四軍騎士似乎都撤了回去,所有盤查的兵丁不見蹤影,氣氛沉重而又古怪,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城,瑤英之前準備好的說辭和賄賂禁衛軍的幾袋銀幣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發生了什麼事?
瑤英一頭霧水,正納悶著,沉沉暮色中,城牆方向遽然響起幾聲轟隆隆的鍾聲,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靠到曇摩羅伽身邊。
路上行人和她一樣,也都嚇得不輕,抬頭四顧。
鍾聲在大街小巷間久久盤旋回蕩,報訊的斥候站在城牆上,面對城下聽到鍾聲蜂擁而至的百姓,驚恐地大喊:“攝政王死了!”
立馬有人跟著重復攝政王蘇丹古的死訊。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兵卒迅速鑽入大街小巷,刻意發顫的大叫聲傳遍每一座裡坊:“攝政王死在盜匪手裡了!”
瑤英渾身僵直,下意識以為阿史那畢娑出了什麼意外,目光和曇摩羅伽的對上。
“攝政王死了”的嘶吼聲中,他神色平靜,臉上沒有一絲震驚或是擔憂。
瑤英愣了片刻,思及這些天他的從容不迫,恍然大悟,一道雪亮電光閃過腦海:畢娑沒有死,這一切都是他們的計劃,讓攝政王“死”在殺手刀下,才能更好地麻痺敵人,以便引出真正的幕後黑手。
他之所以堅持今天入城,是因為他知道攝政王身死的消息會在什麼時辰送回來,一旦心懷不軌的人確定攝政王已死,必然會放松警惕,撤回人手,他們才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城。
瑤英怔怔地看著身邊的男人。
原來,即使受了重傷,一個人留在冰天雪地裡,即使隨時可能被功法反噬,意識不清,虛弱的他依舊在為王庭籌謀布局,一刻都沒有松懈過。
他身邊沒有親衛,卻能及時掌握所有情報,指揮畢娑下一步的行動,安排緣覺傳達指令,掌控全局,連時辰都算得分明……蒼鷹每晚會飛回他的身邊,一定就是在為他傳達命令。
如今,禁衛軍故意宣揚攝政王身死的噩耗,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些天她一直在照顧他,勸他好好養傷,他是不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瑤英沉默下來。
……
蘇丹古身死的消息很快傳揚開來,城中大亂,人心惶惶。
馬車行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曇摩羅伽帶著瑤英下了馬車,七拐八拐,把她帶進一座僻靜的院子裡,看她一眼。
她從剛才就沒說過話了。
曇摩羅伽點燃屋中燈燭,道:“公主不能回佛寺,在此地等候。畢娑今晚回城,他會過來接公主去他府上暫住。”
瑤英回過神,嗯一聲。
曇摩羅伽不語,視線從她臉上掠過。
瑤英對他一笑,道:“我明白,將軍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回王寺,向佛子稟報要事,不能帶上我。將軍不必管我,不用等阿史那將軍回來,我現在就可以去將軍府等著他。”
攝政王“死了”,他更加不能暴露身份。她現在是阿克巴彥,可以自己一個人去畢娑的宅邸。
曇摩羅伽搖搖頭:“公主在此等候便是。”
瑤英點頭,不和他犟嘴:“我記下了,那我聽將軍的,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阿史那將軍。”
曇摩羅伽嗯一聲,轉身離開。
瑤英擔心他的傷勢,下意識要攔他,想勸他盡量少運功,手剛抬起來,又縮了回去。
他不會聽的,這些天她總是勸他,他耳朵肯定都要長繭子了。
瑤英天天抹藥,手背上的疤痕已經由青紫變成粉嫩顏色,怯生生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收回去的時候,仿佛帶了點委屈。
曇摩羅伽掩好頭巾,毫不遲疑地走出院子,合上院門。
走出一段距離後,寂靜的暗巷裡倏地傳出一陣尖叫聲。
曇摩羅伽腳步頓住,回頭。
天色昏暗,巷子裡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幾個商人攙著一個婦人走了出來。剛才示警的鍾鼓齊鳴,婦人騎的驢受驚,發起驢脾氣,一蹄子高高撅起,婦人摔了下來,尖叫聲是她發出的。
這裡是他和畢娑約定會面的地方,離畢娑的宅邸很近,畢娑馬上就會趕過來,她很安全。
曇摩羅伽轉身繼續朝前走。
……
瑤英目送曇摩羅伽離開,收拾好錦袋,等了一會兒,門外響起腳步聲。
畢娑來了。
瑤英眼珠一轉,抱起錦袋躲到角落裡,透過門縫往外看,一道高大的身影踏上石階,走了過來。
他拉開房門,碧色雙眸直接看向瑤英藏身的地方。
瑤英和他對視,詫異地瞪大眸子。
“蘇將軍?”
夜色中,折返回來的曇摩羅伽立在門前,眉眼沉靜,月色傾瀉而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朝她微微頷首,淡淡地道:“公主隨我去王寺。”
瑤英愣住,“那阿史那將軍呢?”
曇摩羅伽袖子一掃,熄滅燭火,轉身走了出去,“他知道該怎麼做。”
瑤英有些錯愕,呆了一呆,抱著錦袋跟上他。
走了沒幾步,曇摩羅伽停了下來。
瑤英也跟著停下來。
曇摩羅伽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