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遷視線掃過戴著面具、氣勢森嚴的蘇丹古,敏銳地覺察到他身份不簡單,而且必定身負武藝,一時起了和他比試一番的心思,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瑤英不想讓他發現蘇丹古的身份,往前踏出一步,擋在蘇丹古面前,示意他可以出發了。
楊遷收回視線,點點頭,道:“進宮以後,公主就說是我的堂妹,我有十幾個堂妹,好幾個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紀,宮裡的人分不出來。”
瑤英點頭記下,戴好面具,回頭看著蘇丹古。
面具遮住了她的臉,隻能看到一雙彎成月牙的眼睛。
光從這雙眸子就能看出來她一定在笑,明澈雙眸流波轉盼,盈滿笑意,像揉碎的日光跌進幽潭,星星點點浮光閃爍。
蘇丹古沉默地看著她。
瑤英指指自己臉上的面具。
她戴的面具是張兇惡的夜叉鬼臉,和他平時戴的面具一模一樣,也是一半青一半紅。
蘇丹古眸光微垂,盯著她臉上的面具看了一會兒,抬腳走開。
瑤英失笑,一攤手,笑著跟上他。
……
薄暮時分,王宮中最大的廳堂點起數百支蠟燭,燈樹似在灼灼燃燒,燭火輝煌,恍如白晝。
堂中帷帳高懸,一班樂伎盤腿坐在帳下,次第奏起琵琶、箜篌、筚慄、羌笛、洞簫、小鼓、銅拔,笙樂陣陣,庭中鋪設毡毯,身姿纖瘦的舞伎踏歌起舞,腰肢柔軟婀娜,身著輕薄紗衣的侍女僕從往來穿梭,人影幢幢。
堂前設幾案坐榻,一張鋪了紅毡的長案上擺滿佳餚果點,碗碟酒盞堆摞如山。在場賓客都盛裝華服,頭戴面具,或坐或臥,欣賞歌舞,觥籌交錯,或手執鎏金銀杯來回走動,與人笑語,角落裡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瑤英跟著楊遷走進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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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遷一路看到王宮一派歌舞升平,處處歡歌笑語,又是失望又是憤怒,差點掀了面具。
世子姐弟被送去北戎為質,依娜夫人以美酒佳餚、美人歌舞來麻痺貴族,這些人居然連這點誘惑都抵抗不住,沉溺其中,醉生夢死,他怎能不氣?
瑤英真怕他衝動之下直接掀翻長案,小聲提醒他:“楊公子,尉遲國主在何處?”
楊遷想起正事,收斂怒氣,帶著瑤英穿過人聲喧哗的廳堂,打發走幾個健僕,穿過一條幽靜的小道,來到一處支設帷帳的毡帳前。
瑤英在外面等著,看他進去,裡面傳出說話聲。
片刻後,一個衣衫不整、頭發散亂的胡女從裡面走了出來,經過瑤英身邊時,故意沒有掩住衣襟,露出胸前紅梅點點的雪膚,狠狠地瞪她一眼。
瑤英嘴角輕輕抽了抽,顯然,這胡女以為她是楊遷為尉遲達摩帶來的新歡。
她回頭掃一眼隻隔了一條廊道的廳堂。
舞伎隨歌起舞,滿座賓客紅光滿面。楊遷帶她進宮,蘇丹古就隱匿了蹤跡,現在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裡。雖然她一個人置身在陌生的宮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裡並不覺得害怕。
楊遷掀開帳簾,探出腦袋,朝瑤英示意。
她走了進去。
帳中沒有點燈,光線昏暗,地上鋪了一層厚實的絨毯,一個紅發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臥榻上,身上隻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寬袖長袍,衣襟散開,系帶草草打了個結,隨意瞥一眼就能窺見瘦削蒼白的胸膛。
楊遷眉眼間隱有怒氣,隨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風丟到男人身上,道:“達摩,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遲達摩慢慢抬起眼簾,一雙細長的眉眼淡淡地掃一眼瑤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志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楊遷一怔。
尉遲達摩猛地掀開披風,坐起身,火紅長發披散下來,眼角斜挑,面色陰鬱。
“我正愁沒法向海都阿陵交代,文昭公主這就自投羅網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話音剛落,毡帳外腳步聲驟響,幾個親衛從角落裡鑽了出來,撲向毡帳。
楊遷大吃一驚,隨即勃然大怒,拔劍擋到瑤英身前,劍尖直指尉遲達摩,怒斥:“達摩,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密?!”
尉遲達摩抬頭看他,臉色蒼白:“四郎,你以為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楊遷冷笑:“你貴為國主,就算受制於人,也該有國主的尊嚴!難道一個依娜夫人就讓你嚇破膽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出賣文昭公主?”
尉遲達摩閉了閉眼睛,無言以對。
角落裡的幾名親衛漸漸圍攏過來,手中長刀冷光閃爍。
僵持中,瑤英忽然合掌輕笑。
“尉遲家的兒郎,名不虛傳。”
楊遷一呆,回頭看她。
尉遲達摩抬起頭,雙眼微眯,瞳孔縮了縮。
第77章 答應
廳堂笑語不絕,空氣中彌漫著烤肉、香料、美酒濃烈醇厚的香氣。
毡帳中,尉遲達摩神色冷漠,楊遷拔劍和親衛對峙,氣氛緊繃。
瑤英面不改色,看也不看親衛手中的長刀一眼,走到尉遲達摩面前:“國主若真想討好北戎,隻需高喊幾聲,引來依娜夫人的親衛就行了。”
尉遲達摩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瑤英,眼底血絲猩紅,“依娜隻是個公主,無兵無權,海都阿陵掌有兵權,追隨者眾,他日必能取代瓦罕可汗,我將公主獻給海都阿陵,得到的更多。”
瑤英淺笑:“國主,瓦罕可汗還建在呢。正如你所說,依娜夫人隻是一位公主,可她卻能軟禁國主,還不是因為國主畏懼她的叔父瓦罕可汗,所以隱忍退讓?瓦罕可汗老當益壯,海都阿陵尚缺了幾分火候,在他們沒有分出勝負之前,以國主的為人,不會允許自己的把柄落到別人手上。”
尉遲達摩嘴角一勾:“我有什麼把柄?”
瑤英淡淡地道:“國主向海都阿陵報信,傳到瓦罕可汗耳朵裡,這就是你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結的把柄。海都阿陵的野心遠在瓦罕可汗之上,若他勝,高昌滅亡隻在眨眼之間,若瓦罕可汗勝,必定惱怒於國主,國主屆時如何自保?”
“不管向誰告密,國主得不償失。國主這些年殚精竭慮,忍辱求全,所求不過是一方安定,想來不會做虧本的生意。”
尉遲達摩和楊遷一樣,祖籍河西。尉遲族中名將輩出,他的祖父曾官拜瓜州刺史,中原紛亂時,尉遲一族被迫西遷,流亡至高昌,和望族聯姻,成為高昌國主。
他們家是武將世家,可惜尉遲達摩父子身體瘦弱,不宜習武,父子倆沒能繼承家族衣缽,行事偏於懦弱,隻要有人率兵攻打高昌,二話不說,先送美人金銀討好對方,因此屢屢被世人詬病。
在夾縫中求生的尉遲達摩何等精明,諸事不沾,渾渾噩噩,誰都怕,誰都不得罪,他絕不會在瓦罕可汗地位穩固時徹底倒向海都阿陵,畢竟他以為一雙兒女還在依娜夫人手上。
而且曇摩羅伽曉諭各國,公開庇護她,他不敢得罪曇摩羅伽。
心中所想被瑤英一一道出,尉遲達摩面色微沉,一把掀開身上的披風,坐起身,揮揮手。
執刀親衛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楊遷愣了一會兒,長劍入鞘,皺眉看著尉遲達摩:“好端端的,國主既然無意告密,為什麼要故弄玄虛?”
瑤英盤腿坐下,道:“因為國主想試探我,看我值不值得他冒一次險,我要是被嚇唬住了,國主就能佔據主動。”
她話鋒一轉,看著尉遲達摩褐色的雙眸。
“敢問國主,我通過考驗了嗎?”
尉遲達摩和她對視片刻,唇邊挑起一抹笑,“公主從容不迫,達摩佩服。”
瑤英正色道:“不敢當,國主忍辱負重,猶如在烈火中煎熬,瑤英遠不如國主。”
尉遲達摩一怔,隨即自嘲地一笑。
他身為國主,自知高昌抵擋不住北戎的大軍,俯首稱臣,廢了發妻,迎娶依娜公主,縱容依娜公主胡作非為,每當北戎使者前來索要金銀財寶,他畢恭畢敬,屁都不敢放一個。王公貴族和百姓背地裡罵他奴顏婢膝,堂堂國主竟然被一個婦人轄制。
一雙兒女以他為恥,至今不肯原諒他廢了他們的母親。
誰能體會他的難處?
高昌失去中原王朝這個強大的倚仗,注定隻能輾轉於各大勢力之間艱難求生。一雙玉臂千人枕,就是高昌的求存之道。
他知道臣服於北戎就得應付他們的予取予求,要承擔繁重的苛捐雜稅,被他們敲骨吸髓,百姓不堪重負。
他也知道城中有很多像楊遷這樣意氣風發的兒郎盼望著他能夠帶領他們反抗北戎。他是尉遲家的兒郎,是國主,如果他有足夠的兵馬,有中原王朝的支持,他何嘗不想金戈鐵騎,和北戎一決生死?
現實澆滅了他怒火和志氣。
依賴綠洲生存的西域各國難以供養出一支軍隊,在北戎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唯一能阻擋北戎徵伐腳步的王庭自古以來富庶昌盛,有大片雪水融水滋潤的肥沃綠野,有通向天竺、波斯、薩末鞬的暢通商道,更有一位民心所向,用兵如神,振臂一呼便追隨者如雲,讓瓦罕可汗深深忌憚的王庭佛子。
高昌什麼都沒有,他不敢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冒險啊!
尉遲達摩雙眼赤紅如血,端起案上的鎏金酒盞,仰脖一飲而盡,殷紅酒液順著蒼白的脖頸流淌而下,打湿了裡衣。
文昭公主雖是外人,卻能一語道出他的艱辛。
多年的鬱氣隨著這杯冷酒滑入喉嚨,葡萄酒甜美,他舌尖卻又苦又澀。
他把玩著空酒盞,忽然發現自己的思路被瑤英輕飄飄一句話打亂了,心中一凜,穩住心神,慢悠悠地問:“大魏已經一統中原了?”
瑤英頷首:“不錯。”
“朝廷還不曾收復河西?”
瑤英點頭。
尉遲達摩冷笑:“朝廷連河西都不能收復,何談收復西域?文昭公主什麼都不能向我保證,我怎敢與大魏結盟?”
瑤英正襟危坐,道:“我不敢、也不想以虛假之言诓騙國主,我什麼都不能向國主保證,我隻能告訴國主,北戎一旦壯大到徵服西域,所有部族都將淪為他們的奴隸。魏朝有收復河西之心,此前已經聯合胡族收復了涼州……”
楊遷聽到這裡,迫不及待地插話道:“國主,大魏已經統一中原,隻要時機成熟,必定發兵收復河西,到時候我們和大魏裡應外合,何愁不能早日東歸!這正是我們一展抱負的大好時機啊!”
尉遲達摩沉默不語。
瑤英看著他血紅的眼睛:“國主不是已經答應結盟了麼?”
尉遲達摩往後仰靠在憑幾上,衣襟大敞:“公主會錯意了,我答應見公主,不代表我答應結盟。”
瑤英微笑,“我沒有會錯意,國主已經答應了。”
尉遲達摩冷笑,目光陰冷。
瑤英緩緩地道:“高昌一位國主曾經說過,老鷹在空中振翅,野雞在叢中飛竄,老鼠在洞穴裡容身,強大的王朝有他們的活法,弱小的城邦也有生存之道。這句話其實說的正是尉遲國主這樣的人。”
尉遲達摩挑了挑眉。
瑤英接著道:“國主能屈能伸,弱小時能夠忍辱負重,當國主壯大時,也能化作一隻兇猛的雄鷹,翱翔天際,一展壯志。”
尉遲達摩能和楊遷成為朋友,能默默支持楊遷聯系中原,豈會是毫無鬥志的懦弱之輩?
“此外,我敢冒著風險來見尉遲國主,還因為一封信。”
瑤英一字一字念出一封信,最後道:“……誓死歸國,遙盼王師。”
她念的是多年前送抵長安的一封求救信,由高昌上一代國主親筆所寫。當時在位的皇帝是朱氏,正值各地爆發起義,朝廷自顧不暇,朱氏忙著南逃,哪還顧得上幾千裡之外的求救?
李德登基之後,讓朝中大臣傳看尉遲國主的信。
那時,他和幕僚認為求救信年代久遠,不必理會,命大臣傳看,一是顯示朱氏的無能,二是暗示他想收復河西。
瑤英聽李仲虔提起過那封信。
高昌的幾代國主都在想辦法聯系中原,從尉遲達摩的祖父到他的父親,再到他,雖然希望渺茫,他們仍然心存希冀,最後楊遷一行人踏上東歸之路,前前後後幾十年,無數兒郎前僕後繼,隻為請求中原發兵。
楊遷的枯骨和萬言書被人發現了,還有更多的楊遷和信件永遠埋藏在流沙之下。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瑤英看著尉遲達摩的眼睛:“上一代國主不知道中原是否一統時,尚且冒險派人向中原請求援兵,東歸之志何等堅定,那時朝廷無暇西顧,如今中原一統,魏朝兵強馬壯,國主身為尉遲家之後,難道會拒絕和魏朝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