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蘇丹古一動不動,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瑤英對視。
兩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蘇丹古的眼神裡帶著疑問。
瑤英從下向上仰望著他,眸光湿漉漉的,眼波迷離,春色潋滟,眉梢暈花描得妖娆嫵媚,仿佛有陣陣幽香逸出。
屋中靜悄悄的,落針可聞,氣氛古怪。
蘇丹古先挪開了視線。
瑤英回過神,發現自己手指搭在蘇丹古臉上,還捏著他的面具不放,頓時手腳僵直,不敢動作,臉上燒得更熱了。
緣覺站在牆角裡,盯著瑤英那隻放肆的手,面皮抽搐,眼珠幾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動手了!
瑤英保持著抬手的動作,一動不敢動,眼光四下裡亂晃,徹底清醒過來,餘光掃到緣覺看向自己的驚恐譴責的眼神,嘴角輕輕抽了兩下,尷尬得渾身冒汗。
蘇丹古沒做聲。
為什麼不訓斥她無禮?
瑤英手都酸了,眼看蘇丹古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心一橫,幹脆繼續往前湊,手指摸到面具邊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來。
“都是自己人,將軍不必時時刻刻戴著面具。”
面具揭開,蘇丹古的臉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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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覺瞠目結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瑤英手裡緊捏著面具,臉上理直氣壯,其實手腳僵硬,心跳如鼓。
蘇丹古垂眸不語,任由她摘下面具,繼續為她看脈象。
就像一個縱容孩子胡鬧的長輩。
瑤英抬眼看他的臉色。
他神情平靜,火光映照下,遍布猙獰傷疤的臉看起來竟有幾分柔和的感覺。
瑤英悄悄松了口氣,放開鬼臉面具,覺得他這張臉比鬼臉面具好看多了。
蘇丹古收回兩指,示意瑤英換一隻手,兩隻手都搭過脈,眉頭擰起,道:“公主有些發熱,明天再吃兩劑藥。”
瑤英臉上露出苦惱之色。
送楊遷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身上滾熱,以為是累著了,沒有在意,後來撐不住睡了過去,醒來時覺得好了些,隻是下馬車的時候有些頭暈目眩,想著今晚再好好睡一覺也就好了,沒想到這點不適還是被蘇丹古發現了。
蘇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體不適,明天不宜出門,後天再進宮。”
瑤英跟著起身,聞言,趕緊搖頭:“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藥,明天進宮吧。”
蘇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後天須勤加保養,諱疾忌醫,恐成大症。”
瑤英做出乖乖聽訓的樣子,等他說完,笑了笑,道:“將軍說的是,不過我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早就沒事了,將軍明早再為我看一次脈,假如我好了,我們即日進宮?”
她徵求他的意見,雙眸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語調柔和宛轉,聽起來有點像在撒嬌。
蘇丹古抬頭,看向庭院外漫天飄落的飛雪,點點頭,掃一眼角落裡的緣覺。
緣覺會意,垂首應是,走到瑤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屬下送您回房。”
瑤英轉身出了廳堂,回屋剛歇下,親兵送來一碗剛剛煎好的藥,道:“攝政王說請公主服了藥再就寢。”
她愣了一下,謝過親兵,喝了藥睡下,躺在枕上,閉著眼睛思考。
蘇丹古懂醫理,他的醫術是跟著誰學的?阿史那畢娑和他是同門,為什麼沒學過醫?
瑤英越來越肯定蘇丹古一定照顧過久病之人,而且那個人和她一樣需要長期服藥,所以他才對散藥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裡,王宮中好像隻有曇摩羅伽在服藥……
瑤英實在疲倦,還沒理清思路,已經跌入夢鄉之中。
第76章 密會
瑤英做了一夜的夢。
第二天早上,她對著銅鏡梳發,雙臂輕揚,將烏黑濃密的長發編成一根根發辮,每一根辮子纏上金色絲绦,綴飾金花銀鈴,門上幾聲叩響,蘇丹古來了。
他又戴上了鬼臉面具。
瑤英請他進屋,不等他開口,坐到他面前,利落地挽起袖子,胳膊伸到他面前,隨著動作,披肩發辮上的銀鈴輕輕顫動,叮鈴作響。
“蘇將軍,我好多了。事不宜遲,我們今天就進宮。”
看她這副迫不及待的架勢,一定是早就等著他了。
蘇丹古沒做聲,手指搭在瑤英腕上。
他指腹一層薄繭,粗糙,冰涼,她不禁輕輕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雪後初霽,朝霞映照在積雪上,廊前一片潋滟的璀璨光暈。
瑤英盤腿坐著發呆,這回意識清醒,不敢再去摸蘇丹古的面具,想起昨晚入睡之前的疑問,輕聲問,“蘇將軍,佛子是不是也需要散藥?”
蘇丹古眼睫顫了一下,抬眸。
瑤英和他對視,“蒙達提婆法師沒有治好佛子,水莽草隻是暫時壓制他的痛苦,他還是會時常發病,對不對?”
蒙達提婆離開聖城之前,她去為他送行,問起曇摩羅伽的病。蒙達提婆含糊其辭,語氣惋惜。
瑤英當時沒有多想,現在看來,蒙達提婆惋惜的應該是他隻能用水莽草減緩曇摩羅伽的痛苦,並不能徹底根治羅伽的病。
曇摩羅伽到底患的是什麼病?他每次閉關是不是因為病勢沉重,無法起身?
蒙達提婆很敬佩他,為什麼不徹底治好他,隻留下水莽草的藥方就回天竺去了?
這些疑惑一直盤繞在瑤英心頭。
蘇丹古看著瑤英,碧眸裡沒有一絲波瀾,道:“王的病症乃沉疴宿疾,治愈非一朝一夕之功。”
瑤英瞥他一眼。
即使他語氣和平時一樣嚴肅,她還是聽得出其中的搪塞。
這也正常,曇摩羅伽身份貴重,王庭大臣根本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她是外人,知道內情,還這麼直接追問,蘇丹古沒有警告她,已經對她很寬容了。
蘇丹古抬頭,凝望庭前朝霞照映下的皑皑白雪。
“公主為什麼想起問這個?”
瑤英眉頭微蹙,道:“水莽草有大毒,雖然能祛湿止疼,散熱解毒,常服卻會損害身體。我定期服用的凝露丸調配之時加了曬幹研磨的水莽草,每月隻服用一丸,劑量小,尚且需要散藥,我看蒙達提婆給佛子開的藥方,所用水莽草是凝露丸的三倍……佛子長期服藥,必會損傷根本。”
“我之前提醒過阿史那將軍和緣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勸過佛子。”
瑤英眼簾抬起,看著蘇丹古的眼睛。
“蘇將軍懂醫術,醫者仁心,應當照料過佛子,比阿史那將軍和緣覺他們更懂這其中的利害,也更能體會佛子散藥時的痛苦,佛子的病可以慢慢治,請將軍務必提醒他,不能因為水莽草能減緩他的疼痛就依賴這一味藥。”
她語氣真誠,沒有試探,隻有憂慮和關切。
一片赤誠,清冽如雪。
蘇丹古望著門外,似乎在認真考慮瑤英的話,嗯了一聲。
瑤英嘆口氣,道:“可惜我帶來的藥材沒有克制水莽草的那幾味藥,那些藥隻有中原才有,我問過老齊,遍尋過市坊,一無所獲。如果能夠回中原,我可以請一位神醫給佛子開些散藥的藥丸,他吃下去,可以減輕水莽草的傷害。”
說到回中原,她立刻想起李仲虔,擔憂湧上心頭,語氣變得低沉了些。
蘇丹古一語不發。
兩人都不說話,屋中靜如沉水。
豔陽高照,屋頂融化的雪水順著瓦楞滴落下來,檐前淅淅瀝瀝,掛起一道雨線。
半晌後,蘇丹古收回手指,“公主今天可以不必服藥。”
瑤英回過神,知道他這是同意今天進宮,立刻叫來親兵,讓他給楊遷送口信。
……
蘇丹古起身出去。
緣覺恭敬地迎上前,小聲道:“攝政王,都安排妥當了。”
說完,低著頭退到一邊。
“你經常跟著文昭公主去市坊?”
緣覺正探頭探腦偷看瑤英房間的方向,聽到他發問,一呆,挺直脊背,答道:“是。”
蘇丹古背對著他,問:“文昭公主在市坊找什麼?”
緣覺認真地回想了一下,道:“文昭公主逛市坊的時候,幾乎是一家挨著一家逛過去,賣布匹錦緞的鋪子,賣珠寶玉石的,賣馬匹牲口的,賣白疊布的……還有賣藥材的鋪子,所有賣藥材的鋪子公主都要去逛一逛,公主的胡語說得不好,聽不懂那些藥材的名字,常常央屬下幫忙和那些胡商打聽哪裡有賣中原的藥材。”
說完,他想起一事,忍不住咧嘴笑出聲。
“公主還打聽哪裡有賣鷹的,她也想養一隻。”
蘇丹古忽然停了下來。
緣覺立馬剎住腳步。
蘇丹古回頭,面具下的一雙碧眸平靜地掃他一眼,“文昭公主和你說起過水莽草的事?”
緣覺一怔,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公主和屬下說起過……公主說長期服用此藥不妥,讓屬下勸勸王……”
一開始,他和阿史那畢娑擔心瑤英會泄密,又怕她借著這個秘密要挾他們,對她多有防備。後來兩人發現她不僅守口如瓶,還很關心佛子的病症,懸著的心放回了原位。
這事沒人問起,他也就沒有主動稟報。
緣覺認為自己沒有做錯,阿史那將軍囑咐過,文昭公主隻是個過客,和她有關的大小事務不必告訴給王知道,不過蘇丹古問起,他還是下意識覺得心虛,聲音越來越低。
蘇丹古沒有責怪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緣覺有些摸不著頭腦,悄悄吐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
下午,瑤英換了身高昌貴族女郎的裝束,和蘇丹古一起離開庭院,來到和楊遷約定好會面的地方。
楊遷個子高,一身小袖錦袍,頭裹巾帻,腳踏錦靴,立在人來人往的道旁,猶如鶴立雞群。
瑤英臉上蒙著面紗,挑起毡簾,隔著人群朝他示意。
楊遷沒認出她,繼續伸長脖子朝人群張望,直到馬車到他跟前了,他才反應過來,看了看車廂裡頭梳發辮,身著黃地團窠花樹鷹紋翻領小袖長衣的瑤英,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公主這樣的妝扮正好,我為公主備了衣裳,正想提醒公主換上,倒是多此一舉了。”
瑤英一笑,依娜夫人每晚在王宮舉行宴會,出席的王公貴族都是盛裝假面的打扮,她提前打聽過,連面具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