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世家大族來說,家族利益高於一切。公主隻是個外人,族人才是血脈相連、同甘共苦的親人,就算他們不認可親人告發公主的卑鄙之舉,也會選擇包庇親人。
所以這些人不能殺。
難道隻能放任他們拿公主去討好北戎人?成日和這些人為伍,他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收復河山的抱負?
楊遷忽然覺得心灰意冷。
一盞溫熱的熱羊奶送到楊遷手邊。
他撩起眼皮。
瑤英把茶盞塞往前遞了一遞,聲音平穩:“楊公子,蝼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現在我流落域外,無兵無將,河隴失陷,北戎強盛,公子的族人告發我以換取眼前的好處,也是人之常情,縣官不如現管,何況高昌臣服於北戎?”
楊遷接了茶盞,望著盞中雪白的羊奶,憤憤地道:“我楊遷大好男兒,不願和他們一樣狗苟蠅營,大丈夫,當佩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
瑤英忍笑。
她知道楊遷意志堅定,言出必行,寧死不屈,並不是隻會大喊豪言壯語的莽撞少年,不過在其他人看來,楊遷就有些天真稚氣了,難怪城中人都說他是遊俠兒。
“公子,世事如此,不必介懷。現在我勢單力孤,公子的族人自然可以為了榮華背叛我,假如北戎內亂,而我手中有兵有將,有公子這樣的豪傑鼎力襄助,有各個部落的裡應外合,大魏能派兵西徵,他們還會冒著兔死狗烹的風險去討好北戎嗎?”
楊遷猛地抬起頭,雙瞳閃閃發亮,眸子裡似騰起兩簇熊熊燃燒的烈焰。
瑤英面容平靜:“公子既然想要立不世之功,就不該因為眼下一時的挫敗而神傷。成大事者,不能拘泥於方寸間的得失,公子要聯合每一個可以聯合的人,結交每一個可以結交的朋友,公子的族人貪生怕死,也想富貴險中求。”
楊遷沉默不語,沉吟片刻,重新抖擻精神,肩背挺直。
他聽懂公主的暗示了。
當他弱小的時候,族人和他意見相悖,當他有實力聯合中原王朝奪回河山的時候,族人還會攔著他嗎?城中豪族哪一家不時常追憶往昔的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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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遷點點羊皮紙:“這些人不能殺。”
一來,他們罪不至死。
二來,貿然殺人隻會激化矛盾。
瑤英頷首,道:“我會把這些信送到尉遲達摩手中。”
楊遷眼皮跳了一下,牙根突然一酸。
公主這一招好狠。
尉遲達摩和依娜夫人雖然是夫妻,卻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無疑就是對尉遲達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給尉遲達摩,不就是借刀殺人嗎?
他還以為公主和佛子相處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瑤英迎著楊遷詫異的視線,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過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親兵就找上門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詐之徒。
楊遷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災樂禍:“公主這麼處置他們,很好。”
尉遲達摩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動手殺人,但是也不會輕輕放過,想來那些人少不得吃點皮肉之苦。讓他們吃點教訓也好,免得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這事,楊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即想到瑤英的處境,面露慚愧之色,道:“我這些年無所事事,沒有兵馬,不能護送公主回中原。”
瑤英正想和他談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揮使之後,必定熟讀兵書,家學淵源,我有一個冒昧的請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瑤英斂容正色,朝楊遷行禮,一字字道:“楊公子可願為我招募兵馬,訓練義軍?”
楊遷臉上肌肉滾過一道震顫。
瑤英直視著他,緩緩地道:“大丈夫當配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我觀楊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揚名天下,一展抱負。”
不論結果是什麼,這一次至少他已經知道中原王朝並沒有完全放棄失陷的河山,他不會絕望孤獨而死。
楊遷胸膛劇烈起伏,雙眼亮如星辰。
……
緣覺坐在車廂外,聽著車廂裡楊遷激動得發顫的聲音傳出,心裡也跟著發顫。
這個漢人到底在和公主談什麼?怎麼談了這麼久?
他神思恍惚,眉頭緊皺,一邊覺得惱怒,一邊又疑惑自己為什麼惱怒,當馬車停下來時,他趕緊收斂心思,飛快巡視一圈,確定安全,出聲示意。
毡簾掀開,個子高挑的楊遷跳下馬車,大步離去,整個人意氣風發,神採飛揚,一雙眼睛比星子還亮。
緣覺悄悄翻了個白眼。
他們繼續在巷子裡轉悠,直到確定後面沒有尾巴跟著了才掉頭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裡寂靜無聲,漫天雪花飛舞。
馬車駛進後院,緣覺跳下地,轉過身,想扶瑤英下來,打起毡簾,看清車廂情景,一愣。
一星昏黃燈火微晃,瑤英靠在車廂角落裡,雙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著了。
她今天見了好幾撥人,精疲力竭,和楊遷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嘶啞了。
緣覺有些為難,正在猶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親兵大踏步走過來。
“公主回來了?攝政王要見公主。”
緣覺呆了一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替瑤英覺得心虛。
第75章 摘面具
車廂裡,瑤英被親兵的聲音吵醒,長睫輕顫。
“蘇將軍要見我?”
她坐起身,抬手掠了掠鬢邊散亂的發絲,淺睡蘇醒,雙頰微紅,眉梢那對用桃花胭脂繪出的暈花顏色變淺了點,愈顯豔麗,像即將綻放的花苞,顫顫巍巍地張開花瓣,露出鮮嫩的嬌蕊。
庭燎照耀,搖曳的燭火朦朦朧朧地籠在她臉上,燈下看美人,動人心弦。
緣覺心尖猛地一顫,直覺不該讓攝政王見到現在的公主,不過還是立刻飛快放好腳凳,心裡暗暗慶幸,還好公主換下那身雍容的花釵禮衣了。
瑤英下了馬車,穿過庭院,踏上石階,腳步有點晃。
緣覺想了想,抬腳跟上,亦步亦趨跟著她。
堂中燒了一爐火,屋外大雪紛飛,屋中一室畢剝輕響,蘇丹古坐在爐火前,背對著門口,身影凝定不動。
瑤英走了進去,“蘇將軍。”
蘇丹古沒有回頭,指了指幾上一封書信,手上戴著那副黑色獸皮手套。
瑤英拂去肩頭落雪,走到他身邊,盤腿而坐,拿起信細看,嘴角輕輕翹了一下。
“我們可以去見尉遲達摩了。”
她將信扔進火爐裡,輕聲道,聲音暗啞。
蘇丹古看著爐中竄起的幽藍火苗,平靜地道:“海都阿陵來高昌了,今天蒼鷹在大海道發現了他的白隼。”
瑤英心跳加快了幾分,眉頭輕蹙。
海都阿陵來了,她得盡快料理完這邊的事情,早點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楊遷告訴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宮舉辦宴會,他可以帶我們混進宴會……夜長夢多,我們明天就去見尉遲達摩。”
瑤英看向蘇丹古。
蘇丹古戴著面具,火光映在那張青面獠牙的鬼臉上,面具下的碧色雙眸裡閃動著兩簇亮光。
他不說話的時候冷冰冰的,渾身戾氣,著實有些嚇人。
可這個人卻會在她難受的時候坐在床邊為她念經。
他說海都阿陵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語氣那麼平淡,平淡到驅散了她的焦慮,想到他在身邊保護自己,她就沒那麼緊張了。
瑤英輕聲問:“將軍以為如何?”
蘇丹古武功高強,即使依娜夫人的親兵守衛森嚴,他也能隨意出入王宮。
在佛寺的時候,小沙彌和她說起過,曾經有一個部落趁北戎大軍壓境時從背後偷襲王庭,當時王庭的五支軍隊全都在正面迎敵,實在抽不出兵力迎擊,部落一路長驅直入,沿途百姓攜家帶口逃回聖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貴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見有人嘗到了甜頭,摩拳擦掌,帶兵攻向王庭。
戰報送抵曇摩羅伽案頭,朝中人心惶惶,曇摩羅伽臨危不亂,隻派出一個人就解決了一場危機。
那個人就是蘇丹古。
他一個親兵都沒帶,隻身一人獨闖敵營,一襲玄衣,一把長刀,在萬軍中斬殺對方的首領,然後全身而退。
首領的兒子繼任酋長之位,沒有退兵,第二晚,蘇丹古再次出現在部落牙帳中,斬下新酋長的頭顱。
一夜殺一人,隻殺頭領。
十天過去,十個首領人頭落地。
蘇丹古就像傳說中的鬼魅修羅,即使是守得銅牆鐵壁般的大營,他也能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所有圍攻王庭的部落聞風喪膽,不等天亮,立刻拔營,掉頭逃回部落,唯恐成為蘇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顯然,蘇丹古想見尉遲達摩,隨時可以進宮去見他。
瑤英懷疑蘇丹古已經密會過尉遲達摩了,隻因為她還沒見過尉遲達摩,他們才會留在高昌。
她得盡早和尉遲達摩會面,以免耽擱太久,誤了蘇丹古的事。雖說他平時神出鬼沒,王庭離了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離開太久。
別人看不出來,她明白他對王庭來說意味著什麼。
曇摩羅伽是讓百姓甘願追隨的神,高貴,聖潔,不惹塵埃,受萬民敬仰。蘇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殺孽,被人畏懼,被人憎惡,被人仇恨,為王庭以身涉險,刀口舔血,卻永不見天日。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都隻是為了平定亂世。
瑤英小聲補充一句:“楊遷的父親是尉遲達摩的老師,從小就經常進宮,有他在,不會出什麼事。”
蘇丹古望著炭火,道:“我明天護送公主進宮。”
瑤英點點頭,他陪著她當然比其他人更穩妥。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開口,猜他等著她應該隻是為了說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蘇將軍早些安置。”
蘇丹古似乎已經凝固的身形動了一下,下巴抬起,視線落到她臉上。
守在角落裡的緣覺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瑤英腳步頓住,迎著蘇丹古冷得沒有一點煙火氣的眼神,眼睛睜大,做了個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對暈花跟著顫動,色淺清豔,火光映在花瓣上,嬌豔欲滴的時世妝,葉滿鮮露,花凝濃香,明豔不可方物。
“將軍?”
蘇丹古收回視線,示意瑤英歸坐,摘下手上的獸皮手套,露出骨節分明、細瘦有力的手指。
瑤英恍然大悟,彎腰坐下,低頭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蘇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會這麼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蘇丹古和其他人不同,來高昌途中的幾次試探讓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沒有男女之別,她在他面前隻是個病人,自然無需忸怩忌諱。
而且他這些天每晚都要為她診脈,她已經習慣了。
蘇丹古兩指搭在瑤英腕上,半晌沒說話,面具下的眉頭輕輕擰起。
瑤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爐邊烤著,渾身骨頭發軟,熱氣烘得雙頰發燙,眼皮越來越沉,等了一會兒,意識朦朧,勉力強撐,腦袋一點一點打起瞌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臉面具,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