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老齊發帖請來的豪族是經過慎重考慮挑選出來的,當她說要請楊遷來時,老齊堅決反對:“公主,楊遷年輕,莽撞衝動,而且整日無所事事,這樣的人不值得深交。某聽說他前些天因為一個舞伎和人爭風吃醋,還頂撞族老,被族老訓斥了一頓。”
瑤英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先見見楊遷再說,畢竟同名同姓、年紀對得上,又剛好是河西望族子弟的人隻有他一個。
不管怎麼說,那具枯骨必定和楊遷有關系。
見到人以後,瑤英確定自己沒找錯人。
豪族中的中年人都是一口別扭的口音,有些白發蒼蒼的老者也忘了鄉音,最年輕的楊遷卻能說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話,他就是那具葬身流沙、依然向東的枯骨。
瑤英當時就笑了。
楊遷一開口就暴露了他的所有心思,居然還故意挑釁她,試探她,現在又跟蹤她,想查清她的底細。
殊不知,她已經認定他會和自己合作。
因為他無時不刻不盼望著早日和中原王朝恢復聯系。
楊遷和瑤英對質,本想嚇她一嚇,她卻隻是微笑不語,鎮定從容,他到底年輕,沉不住氣,冷笑一聲,道:“文昭公主大禍臨頭,死期將至,還在此優哉遊哉,楊某佩服!”
瑤英輕笑:“楊公子此話何解?”
楊遷傲慢地道:“文昭公主以為你今天見的那些人都值得信任嗎?我實話告訴文昭公主,他們這頭和你指天發誓,說他們心向長安,盼望東歸,哭得像死了老娘一樣,還發誓不會把你的身份說出去,其實個個一肚子壞水,說不定已經有人去王宮告發你了。”
瑤英臉色微變,問:“那楊公子覺得我該怎麼做呢?”
楊遷下巴抬得更高,道:“我祖籍河西,祖輩都是河西名將,我祖父曾任河西都指揮使,臨終之前囑咐我不忘故國,既然大魏已經一統中原,我楊氏一族自當效忠大魏,你是大魏公主,流落到了高昌,孤苦無依,我身為楊家兒郎,理應照拂公主。”
他悄悄挺起胸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高大健壯。
“公主信得過我的話,先到我楊府避一避吧,我可以向公主保證,有我在,誰也不敢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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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眾人對望一眼,表情不一。
緣覺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古怪的感覺,有些憤怒,有些不安:公主是王的摩登伽女,輪不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來多管闲事!
他朝瑤英看去。
瑤英仍是微笑,她果然沒看錯人,今天她見的這些人中,對她最真心實意的就是楊遷。
她笑問:“楊公子就不怕那些人去王宮告發你?”
楊遷腰板挺得更直,手指緊握長劍:“我不怕他們!我家和尉遲家是世交,就算他們告到國主那裡,我也能保住公主。”
瑤英抬頭看一眼天色,道:“楊公子說得對,趙家、楊家、張家中有心向中原的人,自然也有投靠北戎的人,他們未必都值得信任,我見了他們,告訴他們我的身份,他們中肯定有人想借機討好依娜夫人……”
楊遷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瑤英話鋒突然一轉,唇角微翹,“楊公子,你說該怎麼料理那些背信棄義之徒?”
楊遷愣住了。
第74章 招募
夜色沉沉,屋瓦院牆裡透出搖曳的燈火,皑皑白雪上籠了一層暖黃暈光,風聲在無邊雪夜回蕩。
楊遷回過神,問:“公主怎麼分辨哪些人是背信棄義之徒?”
瑤英沒有立即回答他,轉身登上馬車,坐進車廂,纖纖素手抬起毡簾,示意他跟上來。
楊遷還沒什麼反應,緣覺先變了臉色。
瑤英手攏毡簾,看著楊遷,眉眼微彎,笑問:“楊公子怕我使詐?”
楊遷掃一眼身前身後,發現自己早就被包圍了,輕哼一聲,胸脯挺起,大步走向馬車。
文昭公主隻是個弱女子,他乃堂堂楊家兒郎,要是畏懼不敢上前,豈不是太沒膽量了?
車輪軋過積雪,繼續穿梭在一條條幽深的小巷裡。
暗夜中,不斷有腳步聲追上馬車,數名身披白氅的親兵從不同方向奔回,奉上一封封書信、羊皮卷。
緣覺接了,送進車廂。
車裡掛了盞燈,瑤英打開羊皮卷,就著燈光細看一遍,遞給對面的楊遷。
楊遷正一臉不耐煩地挪挪胳膊,動動長腿。車廂不算逼仄,坐四個人都綽綽有餘,但他健壯高挑,又顧忌著男女之別,不敢離瑤英太近,根本不能筆直端坐,隻能縮肩蜷腿,緊緊貼在車廂門上。
姿勢一別扭,自然也就氣勢全無,面對瑤英遞過來的羊皮卷,他又是一聲輕哼,接過細看。
才看了一半,楊遷臉上已經漲得發青,看完所有羊皮卷後,他的臉更是發紫,牙齒咬得咯咯響,雙手握拳,怒道:“這些貪生怕死之輩!”
他越想越氣,恨不能一把撕了羊皮卷。
瑤英遞給他的信全是告密信,內容無一例外都是向官府告發大魏公主現在身在高昌。
“枉公主對他們如此信任,冒著風險親自來高昌和他們密會,他們居然真的告發公主!”
楊遷咬牙切齒。
……
此前,王庭傳出一道謠言,有位從中原來的文昭公主對佛子一見傾心,非他不嫁。佛子是得道高僧,不染塵俗,自然不會娶她。她痴心不改,發下誓願,願效仿摩登伽女,為佛子修行,以求佛子眷顧。
起先,沒人在意這道流言。
佛子不僅佛法造詣極高,慈悲為懷,庇佑一方,而且對其他國百姓也同施仁愛,不分貴賤。在西域北道,當商人們遇到盜匪攔路時,隻需要拿出佛子的旗幟就能一路暢行無阻,因此他深受各國百姓敬仰,是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出身高貴,面如淨滿月,眼似青蓮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有女子仰慕他,不算什麼稀罕事。
幾個月後,王庭突然頒布詔書,正式曉諭蔥嶺南北各國城邦,文昭公主入住王庭佛寺,為王帶發修行。
消息傳到高昌,一片哗然。
這些年來,仰慕佛子的男男女女多如恆河沙數,有些城邦公主更是舉國內附,以求佛子垂愛,佛子從來沒有理會過,他早已跳脫塵俗,怎麼會在意塵世間的男歡女愛?
可是這一次,高高在上的佛子居然為一個漢女破例了!
他允許文昭公主入住佛寺,不就是在昭告天下文昭公主受他庇護?
一時之間,甚囂塵上,眾說紛紜,人人都在議論此事。
此時,正好有王庭商人來高昌收購葡萄酒,本地人紛紛向他們打聽。
商人們說:“文昭公主確實住進佛寺了,聽說她每天都能聽佛子講經,和佛子一起用飯。”
眾人呆若木雞。
一個葡萄酒商人笑著插話:“公主不僅能天天見到佛子,佛子還為她一個人宣講佛法呢!佛寺還特意找商隊要了一車中原的糧食,肯定是給公主備下的!”
眾人心痒難耐,接著追問。
商人繼續道:“我家姑母常去王寺聆聽佛子宣講,她聽王寺裡的僧人說,公主可以出入佛子的禪房,公主不懂梵語,佛子就親自教授公主梵語。”
眾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震驚和興奮。
見眾人熱情高漲,又有人插話:“對!佛子和公主每天共用一張書案,共讀一卷經書!小沙彌親眼看到的!”
另一個商人笑眯眯地告訴眼巴巴探聽消息的眾人:“我見過文昭公主,公主喜歡琉璃器,明月珠,我和公主的僕從打過交道,公主所用的器物都是從我這裡買的!公主誇我的寶石是王庭最漂亮最稀罕的!”
“公主用的妝粉金箔花鈿眉黛也是我經手賣的,公主貌若神女,又懂得妝扮,王庭婦人都在效仿她的時世妝。”
“文昭公主穿什麼衣裙,梳什麼發式,不出五天,王庭上到大相夫人,下到坊中舞伎,全都跟著換花樣。”
眾人原本將信將疑,但是聽胡商們一個個信誓旦旦,說得頭頭是道,那點懷疑也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好奇心。
如今,高昌婦人們茶餘飯後說起佛子和文昭公主,再不是像當初那樣取笑文昭公主痴心妄想,而是好奇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怎樣的風華絕代,竟然能讓心如止水的佛子為她破格。
尤其當“北戎海都阿陵王子當眾宣稱文昭公主早晚會是他的女人”的消息傳遍西域之後,高昌百姓談起這個話題更加興奮。
原來佛子曉諭各國是為了警告北戎王子!
一個是高潔清冷的王庭佛子,一個是鐵血徵伐的北戎王子,文昭公主最後會成為誰的女人?
等文昭公主修行滿一年,佛子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
當百姓們樂此不疲地討論文昭公主和佛子之間的風流韻事時,楊遷和其他河西人也在振奮激動:文昭公主是從中原來的!
楊遷迫切想知道現在中原是什麼情形,中原是不是統一了?皇帝是不是打算出兵收復河西、高昌、伊州?
他派出家僕跟隨商人去王庭打聽文昭公主的來歷,半個月後,家僕回返,帶回的消息讓他沮喪:文昭公主是被海都阿陵擄掠至西域的,自身難保,中原王朝仍然沒有收復河隴。
楊遷大失所望,不過還是變賣田產攢了一筆錢,準備去王庭拜見文昭公主,不管怎麼說,公主是中原公主,流落域外,無所依傍,他身為河西楊氏子弟,理應為公主分憂,看看能不能幫上忙,順便可以從公主那裡打聽中原的事。
沒想到他還沒動身,文昭公主竟然自己來高昌了。
楊遷心驚肉跳:海都阿陵對公主賊心不死,在佛子坐鎮的王庭,公主可安然無虞,高昌臣服於北戎,若依娜夫人向海都阿陵報信,公主就危險了!
他覺得公主實在魯莽,有心嚇唬警告公主,讓她看清利害。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們才剛剛離開市坊,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送出告密信了。
楊遷手指緊緊捏著羊皮紙,手背青筋暴跳。
“公主既然能拿到這些信,想必已經做了萬全準備,在下佩服!請公主告知我那些人的姓名,我楊遷恥於這等人為伍!”
瑤英淡淡一笑,臉上並沒有被背叛後的憤怒,道:“這裡是高昌,不是中原。”
楊遷眉頭緊擰。
瑤英平靜地看著他:“楊公子,中原大亂,西域孤懸多年,像公子這樣時刻不忘故國、盼望東歸的人,能有幾個?”
楊遷握拳道:“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隻要我振臂一呼,他們都願意為公主效勞!”
瑤英搖搖頭,“公子乃英雄豪傑,瑤英佩服,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公子這樣將生死置之度外,更多的人汲汲營營,謀求富貴榮華,現世安穩,現在大魏還不能發兵西徵,高昌無力和北戎對敵,他們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
她早就猜到會有人告密,提前做好了部署。
這一次會面本就是一次試探,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須遠離,她心裡已經有了成算。
“公主不必為他們開脫,他們可以貪生怕死,不來市坊見公主,但是他們不該在對公主立誓之後告發公主!這絕不在情理之中!”
楊遷冷笑,“我河西子弟豈能行此齷齪之舉?!”
瑤英嘴角輕翹。
楊遷少時桀骜不馴,驕橫狂放,世人都說他是紈绔,誰能想到這個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浪蕩青年,竟是一身錚錚傲骨?
她看著眼前的男子,想到他經歷千辛萬苦之後絕望而死,最後化為一具流沙中的枯骨,眼神不禁柔和了些。
“正因為有太多小人,公子這樣一片赤誠的豪傑才更可貴。”
瑤英言出肺腑,漆黑發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楊遷。
楊遷聽出她的真誠,怔了怔,神情局促,避開她的視線,緊貼在車廂門上的脊背硬得發酸,怒意未消的臉上掠過一絲忸怩,小聲道:“公主言重了。”
瑤英笑了笑。
楊遷尷尬得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幹坐了半晌,猛地抬起頭,砰的一聲,後腦撞在車廂上,一聲巨響。
他顧不上疼,皺眉問:“公主,難道你打算就這麼算了?要是他們中有人把告密信送出去了呢?”
瑤英指指那些羊皮紙:“楊公子,我從中原而來,對流落高昌的河西望族了解不多。這些告發我的人公子應該都認識,他們都是河西官宦之後,彼此有姻親往來,其中就有公子的族叔,公子,假如我為了自己的安全殺了他們,他們的家人會怎麼看待我?”
楊遷身上的怒氣一點一點散去,蔫頭耷腦,頹然地道:“殺了他們,這些豪族一定對公主懷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