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念出信,楊遷神情激動,虎目含淚,父親為他起這個名字,就是要他時刻謹記他們是被迫遷至高昌的,他當繼承祖父、父親的遺志,誓死歸國!
他看向尉遲達摩,一字字道:“達摩,你還在等什麼?我們這些年費盡心思聯系中原,不就是為了請求朝廷發兵嗎!”
尉遲達摩雙手搭在憑幾上,紅發披散,姿態闲適,像喝醉了似的,褐色雙眸浮起朦朧之色,漫不經心地道:“我什麼都沒答應。”
楊遷額前青筋暴跳:“你——”
瑤英笑了笑,拉住快要暴跳而起的楊遷,和尉遲達摩對視。
尉遲達摩很謹慎,這幾年他默許楊遷聯絡各地義士,自己卻從沒露過面,假如楊遷事發,他可以撇清幹系,把楊遷推出去當替罪羊。
他這個人,既不得罪瓦罕可汗,也不得罪海都阿陵,更不會得罪曇摩羅伽和她,他和每個人都保持著微妙的合作關系,哪方勢力強大,他就偏向哪方,任你搓圓捏扁,他始終能找到求存之法。
所以,可以和他合作,但不能完全信任他。
瑤英含笑說:“我明白,尉遲國主什麼都沒答應,我今天也沒見過尉遲國主。”
尉遲達摩眸中精光一閃。
兩人四目相接,都領會了對方的意思。
“我聽說公主招募義軍,僱佣商隊,贖買被販賣為奴的河西人……”尉遲達摩道,“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公主可以給楊四帶句口信。”
這是讓她有事找楊遷。
瑤英點頭。
楊遷挺起胸脯,道:“我一定會照顧好公主!”
尉遲達摩臉色緩和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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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商量了一些怎麼秘密訓練義軍、傳遞消息的事,毡帳外樂聲陣陣,歌舞喧囂。
不知道過了多久,帳外響起幾聲唿哨。
楊遷眼神示意瑤英該走了。
瑤英起身告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低頭從袖中拿出一枚圓潤小巧的瑟瑟,遞給尉遲達摩。
尉遲達摩接過寶石,臉色驟變,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大,雙手輕顫。
瑤英輕聲道:“前不久,我的親兵途經大海道,發現幾個北戎人在追殺一對姐弟,出手救了他們,這枚瑟瑟是小娘子的飾物。”
尉遲達摩雙拳握緊,渾身發抖。
“請國主放心,他們會被送去王庭,得到最妥善的照顧,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依娜夫人那邊,可能以為他們已經死在大海道了。”
瑤英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公主。”
身後傳來尉遲達摩的聲音。
“公主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
瑤英回頭。
尉遲達摩雙眼微眯,在黯淡的光線中仔細觀察她臉上的神情。
這枚瑟瑟是他女兒的,他不會認錯。
依娜想殺了他的兒子和女兒,文昭公主救了他們,又或者文昭公主為了勸說他答應結盟,直接派人攔住依娜的人,救下姐弟,陷害依娜……不論真相如何,他寧願自己的孩子被送去佛子的王庭。
孩子被送走時,他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們了。
文昭公主救下姐弟倆,為什麼不早些說出他們的下落?
瑤英笑了笑,“國主風採過人,剛才乍一下看到國主,一時沒想起來。”
她派人救下尉遲達摩的孩子,確實打算以此來打動達摩,讓他可以少些顧慮,不過如果一開口就提起姐弟倆,更像要挾,所以她沒提。
不管尉遲達摩答不答應,孩子已經救下了,她不會把人送回依娜夫人手裡,什麼時候說都是一樣的。
尉遲達摩、楊遷不忘故國,值得欽佩,她願意拿出自己的誠意。
瑤英轉身走了出去。
尉遲達摩凝望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
就如楊遷所說,他盼望早日和中原恢復聯系,擺脫任人欺凌踐踏的處境,文昭公主從中原而來,又得到佛子的眷顧,不必她開口,他會主動向她示好。不過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又怕文昭公主是個隻會哭哭啼啼的嬌弱女子,想等見過她之後再做決定。
現在,他心頭陡然浮起一道強烈的直覺,這次冒險,他能得到遠超他期望的回報。
……
瑤英從毡帳中走出,楊遷跟在她身邊。
兩人一邊走一邊小聲說話,瑤英道:“明天我讓老齊送些東西到四郎府上,四郎拿去招募更多義軍。”
楊遷點頭應是,他不擅長經營料理庶務,這幾年變賣田地莊園供養義軍,有些入不敷出,公主伸出援手,正好可以解他燃眉之急。
廊道黑魆魆的,廳堂搖曳的燭火在地上籠了一層柔和的薄光。
幾個戴面具的胡女提著裙角,從廊道走過,嘰嘰喳喳討論著什麼。
瑤英恍惚間聽到自己的封號,呆了一呆,側耳細聽。
“今天張家女郎那身十二色的間色裙真漂亮,是哪裡的料子?”
“還不是王庭商人帶來的料子!聽說文昭公主就是穿著一條十二色的裙子給佛子獻舞,舞動的時候裙子散開來,就像一朵盛開的花……”
“對,文昭公主穿過的……”
幾個胡女笑嘻嘻地跑遠了。
角落裡,瑤英嘴角輕輕抽了抽。
楊遷站在她身邊,撓了撓腦袋,目光炯炯,小聲問:“公主,傳言是真的嗎?”
瑤英搖頭:“佛子庇護我是因為他慈悲為懷,和傳言無關。”
她能猜出楊遷的想法,他一心想著起義,想勸她利用和曇摩羅伽的關系讓王庭出兵攻打北戎。
楊遷臉上微露失望之色。佛子昭告天下,家中姐妹天天議論佛子和公主,他還以為流言是真的。
兩人轉過拐角,一道挺拔的人影立在那裡,掃一眼瑤英和楊遷,碧色雙眸,目光如刀。
瑤英迎了上去。
第78章 誤打誤撞
蘇丹古的視線掃過楊遷時,後者心中一凜,身上滾過一道戰慄。
他沒戴面具,一臉狐疑,問瑤英:“公主,此人是何方神聖?”
瑤英想了想,認真地道:“他是我的朋友。”
尉遲達摩和王庭之間的盟約是個秘密,連楊遷也不知情,她直覺不能透露太多。
聽她語氣鄭重,顯然很信任蘇丹古,楊遷沒有多問,仔細打量蘇丹古,男人臉上罩著面具,看不清面容,瘦削挺拔,緊束的革帶勾勒出勁瘦的身形和肌理線條,猿臂蜂腰,氣勢兇悍,周身縈繞著森然磅礴的氣息,一望而知肯定是個絕頂高手。
楊遷熱血沸騰,要不是場合不對,他很想找個理由和男人比試比試。
瑤英覺察到他的躍躍欲試,不由失笑。
他的願望注定落空,蘇丹古隻會在殺人和救人時拔刀,其他時候絕不與人動武。
三人匯合,離開廊道,穿過絲竹聲聲的廳堂。夜色深沉,燈樹前淌下的燭淚凝成一道道瀑布,仍有舞伎飛旋起舞,長裙飄揚。
忽然,幾個身著錦袍、喝得醉醺醺的賓客攔住他們的去路,七八隻手掌拍向楊遷的肩膀。
“四郎,今天可算逮著你了,你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過來,和八郎比試比試!”
幾人喝醉了酒,滿身酒氣,力氣極大,楊遷推託不得,被扯到長案前摁住,周圍的人全都圍了上去,爭著給他灌酒。
瑤英站在一邊觀望了一會兒,正猶豫著要不要去解救楊遷,目光掃過長廊前一道由遠及近的身影,心裡猛地一顫。
那人臉上也戴了面具,一身小袖團花錦袍,卷發披肩,臂膀粗厚,身材高大壯健。
他在健僕的引領下走進廳堂,鷹隼般的眼睛掃視一圈,淺黃色眸子在燭火下閃耀著淡金色光芒。
瑤英飛快收回視線,轉過身。
她不會認錯,那個人就是海都阿陵。蘇丹古說蒼鷹發現他的白隼出現在高昌附近,他果然就現身了。
蘇丹古就站在她身旁,她怕被認出來,下意識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
她突然靠近,蘇丹古微微一怔,面具下濃眉輕擰。
瑤英小聲說:“蘇將軍,海都阿陵來了,就在門口。”
蘇丹古不動聲色,掃一眼門口,認出海都阿陵的身影。
難怪她會突然撲上來。
他垂眸,視線落在瑤英黑亮的發頂上,她身子輕顫,頭埋得低低的,纏裹絲绦寶石的辮發垂散開來,蹭過他的手臂,手指緊攥著他的衣袖,指節僵硬。
她很緊張。
蘇丹古沒抽出自己的手臂,帶著瑤英轉了個身,讓她可以躲開海都阿陵的視線。
瑤英整個人挨在他的胳膊上,像隻扒在他身上撒嬌的貓,跟著他的動作慢慢挪動,等背對著門口,餘光看不到海都阿陵了,身體慢慢放松下來,輕輕吐了口氣,抬起臉,看著蘇丹古。
沒什麼好怕的,蘇丹古在這呢。他在這,她就覺得很安心。
雖然他沉默寡言,一句安撫她的話都沒說。
瑤英紊亂的心緒慢慢平復下來,“蘇將軍,海都阿陵是不是來找尉遲達摩的?”
她攥著蘇丹古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仰臉看他,眸光澄澈,帶著全然的信任,小聲和他說話,氣息拂過他的前胸和下巴,熱乎乎的。
鼻尖一股清淡的幽香繚繞。
蘇丹古抬眸,看向廊道的方向。
海都阿陵在廳堂中來回踱步,手裡抓了隻獸角酒杯,一邊喝酒,一邊不停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瑤英看不到身後的景象,蘇丹古又是個惜字如金的性子,遲遲不開口,有些著急,忍不住從他胳膊探出去,想看看海都阿陵是不是去找尉遲達摩了,剛剛抬起半邊臉就感覺一道銳利視線掃了過來,身子一僵,又縮回蘇丹古的臂彎裡。
攥著他胳膊的手指根根柔軟,指甲塗了蔻丹,是色淺而豔的淺霞色。
蘇丹古抬手,隔著幾寸,虛虛環著瑤英肩膀,輕聲道:“別動。”
語氣清淡。
瑤英立馬不動了,倚在他懷中,很乖巧的樣子。
海都阿陵目光四下裡亂晃,看到戴面具的蘇丹古時,雖然隔著半座廳堂,仍然覺得他氣勢不凡,不禁多看了兩眼,發現他懷裡攬著一個身姿嫋娜、頭發烏黑的小娘子,兩人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處,像是在說悄悄話,目光很快移開了。
蘇丹古收回手臂,道:“海都阿陵在找機會。”
瑤英眼珠一轉,猜測海都阿陵此行的目的:“依娜夫人和她的親衛都是瓦罕可汗的耳目,海都阿陵想見尉遲達摩,又怕被她發現,所以他也是喬裝打扮混進來的,他來勸說尉遲達摩借兵給他。”
兩人說著話,慢慢走到幽暗的角落裡。在外人看來,瑤英挽著蘇丹古的胳膊,蘇丹古低頭和她說話,兩人姿勢親密,一個體態綽約,一個高大沉穩,以為他們是一對情到濃時的愛侶,沒有多看。宴會上常有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