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帶著謝青去正殿,快走到長廊時,腳步一頓。
曇摩羅伽那樣高貴清冷的人,會管這樣的闲事嗎?他這些天在為辯經大會做準備,據說已經閉關,誰都不見。
瑤英遲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衛士打聽:“阿史那將軍今天當不當值?”
衛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這就去請阿史那將軍。”
瑤英一愣。
另一名衛士解釋說:“阿史那將軍吩咐過,如果公主問起他,不管他當不當值都要馬上去通報。”
阿史那畢娑高大強壯的身影很快出現在院門口,金燦燦的辮發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幾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問。
瑤英上前,和他說了謝鵬傷人的事:“我的親兵觸犯貴國律法,按律當罰,不過他們忠心耿耿,隨我歷經波折,我實在不忍看他們身死異鄉,況且他們並未傷及性命,實在罪不該死,不知道有沒有轉圜之法?”
畢娑收起玩笑之色,眉頭輕皺:“他們被送去蘇丹古那裡去了?”
謝衝在一旁點頭。
畢娑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攝政王的脾氣……隻怕不好辦。”
瑤英心口一緊。
畢娑低頭看她,見她眉頭輕蹙,臉色蒼白,一雙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著自己,眉目秀麗如畫,頓覺渾身酥軟,撓了撓腦袋,放軟了語氣,道:“既然沒有傷及性命,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公主隨我來,我去求攝政王。”
說完,生怕瑤英嚇著,補充了一句,“公主別怕,有我呢!”
瑤英悄悄松口氣,感激地向他道謝,跟著他出了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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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決犯人的地方在城門口,這裡是所有商人進出聖城的必經之地,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當攝政王處決犯人時,城門下觀者如堵,擠得水泄不通。
今天蘇丹古要監斬一伙殘忍殺死整個部落的盜匪,布告早就張貼了出去,城門下的大道上已經擠滿了圍觀百姓,人聲鼎沸。
瑤英跟在畢娑身後,騎馬出了王宮。城門守衛認識畢娑,和他交談幾句,放他們進了城門洞。
城樓下蹲著一群五花大綁的犯人,旁邊有士兵把守。
城門前傳來呼哨聲,城門外突然安靜下來,兩名士兵走上前,從犯人裡拉出兩個膀大腰圓的盜匪,帶上城樓。
氣氛沉重肅穆,不一會兒,門洞外響起一陣哄然叫好聲。
那兩個盜匪被處決了。
瑤英心口砰砰直跳,環顧一周,在人群裡看到謝鵬幾人的身影,臉色蒼白。
謝鵬也看到她了,頓時臉色大變,嘴唇嗫嚅了幾下,滿面羞慚地低下頭去。又猛地抬起頭,朝她搖了搖頭。
公主,別救我。
瑤英沒有上前,定定神,跟著畢娑匆匆爬上樓梯。
幾個親兵攔下他們,手中長刀晃了晃,厲聲喝問:“什麼人?”
畢娑抬起臉:“是我,我要見攝政王。”
親兵冷聲道:“攝政王在處決犯人!將軍半個時辰之後再來吧!”
畢娑好脾氣地笑了笑,“你去通報一聲,就說畢娑來了,有要緊事匯報,攝政王自會見我。”
親兵猶豫了片刻,轉身去通報,片刻後折返,讓開道路,一拱手。
畢娑帶著瑤英匆匆爬上城樓,轉過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濃烈的腥風撲了過來。
瑤英被燻得呼吸一滯,強忍下惡心,繼續往前走。
咕咚一聲,什麼東西飛濺而出,噴在她的面紗、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後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從背脊竄起,瑤英渾身僵直,低頭看著腳下。
一顆人頭咕溜溜滾到了她的長靴旁,長發蓬亂披散,面目猙獰,舌頭突出,滿地紅紅白白的漿血。
死水一般的靜寂後,城樓下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呼喊聲,百姓們在拍掌大叫。
蘇丹古剛剛處決了一個盜匪。
畢娑嚇一跳,轉頭一看,瑤英渾身濺滿了血,連面紗都被染紅了,又是憤怒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攙扶她,一邊回頭低斥蘇丹古:“攝政王,你嚇著文昭公主了!”
瑤英手腳有些發軟,借著畢娑的攙扶,慢慢挪開腳步。
城樓前,一個身穿玄色錦袍的男人提著把染血的刀站在那裡,身姿挺拔瘦削,比畢娑要瘦,但整個人卻如拉滿了的弓,蓄滿磅礴張力,氣勢冷冽兇悍,雙臂修長,錦帶勒腰,勾勒出肌肉線條,一看而知弓馬嫻熟。
正是執掌王庭軍政大權的攝政王蘇丹古,百姓口中殺人如麻、從修羅鬼蜮而來的夜叉惡鬼。
他手提長刀,回頭看一眼畢娑和瑤英,雙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霧蒙蒙的清晨,再熾熱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
一抹夕暉切過他的臉龐,照亮了那張臉,如傳說中的一樣,醜陋恐怖,爬滿猙獰的傷口,看不出本來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瑤英不禁輕輕顫抖。
畢娑感覺到她的恐懼,脫下披風,罩在她肩頭,輕輕握了握她的雙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慌亂地道:“公主,您別怕!攝政王從不殺無辜之人,他殺的是惡貫滿盈的盜匪……”
瑤英穩住心神,輕聲道:“不,是我莽撞了。”
畢娑一怔,輕輕地嘆口氣,扶著瑤英走到哨塔旁,“應該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該帶公主來這裡。公主稍等,我去和攝政王解釋清楚。”
瑤英仰臉看著他,感激地道:“多謝將軍。”
畢娑臉上微紅,笑了笑,轉身,嫌惡地看了一下腳下那顆人頭,幾步跳到蘇丹古身邊。
“攝政王。”他指指城樓下五花大綁的那群人,“那裡的幾個漢人因為口角和胡商毆鬥,打傷了人,本來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結,故意把他們送到這裡,攝政王別誤殺了人。”
蘇丹古沒有理會畢娑,還刀入鞘,從另一邊哨塔走下城樓,背影蒼勁,勢如淵渟嶽峙。
畢娑連忙跟上去,一疊聲喊:“攝政王,他們真的沒傷人性命!”
蘇丹古沒有回頭,道:“按律處置。”
聲音暗啞低沉。
瑤英側耳細聽他們交談,聽到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回到原位。
按律處置,就是隻需要繳納罰金就行了。
畢娑也松了口氣,帶著瑤英下了城樓,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釋清楚緣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來的文書,啊了一聲,道:“將軍不必驚慌,這些人雖然定下死罪了,最後還要經過攝政王的確認才會被送到城樓上去處決,今天拉他們過來是為了讓他們開開眼。”
也就是說,今天隻處決那幾個盜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後要由蘇丹古本人勘核,謝鵬他們罪不至死,蘇丹古不會因為官署的一面之詞定他們的死罪。
瑤英這下徹底放心了,再三謝過畢娑。
畢娑看著她被血染紅的面紗,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宮,溫言道:“剩下的事交給我來料理,公主隻需安心等著,謝鵬他們過幾天就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瑤英搖搖頭,道:“這事是謝鵬他們衝動莽撞所致,我身為公主,疏於管教,不敢再讓將軍奔波。”
畢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氣,公主遠在異鄉,無人照應,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不用忌諱,我隻愁找不到為公主奔波的機會。”
最後一句話刻意放輕了語調,溫柔旖旎。
瑤英怔了怔。
畢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驚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公主。”
瑤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去,想起他的披風還籠在身上,搖了搖頭,轉身回屋。
親兵們陸續回來復命,他們已經送出珠寶玉石打點坊市官署,官署答應明天把狀書撤回來,那個胡商看到他們送去的綢緞,又勒索了些銀錢,答應和解。
第二天,畢娑果然來幫瑤英處理餘下的事情,謝鵬幾人認罪態度良好,瑤英又拿出了和解書,幾人很快被釋放了。
謝青罰謝鵬幾人每天在院子裡蹲馬步,幾人知道差點釀下大錯連累瑤英,不敢辯駁,老老實實認罰。
瑤英沒有責罵謝鵬,託人找到那個胡商,把那些漢人都買了下來,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裡。
那個死去的老者當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瑤英請人找到他的屍首,為他料理了後事。
謝鵬聽說以後,抹了抹眼淚,繼續蹲馬步。
處理完謝鵬的事,瑤英總算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這晚,她夢見自己立在城樓,一篷熱血噴湧而出,濺了她滿身,鮮血順著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聲一聲。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裡提了把染血的刀。
瑤英一動不敢動,那人猛地回過頭來,一張夜叉面孔,唯有一雙眼眸清澈,泛著湖水般的綠。
她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
第48章 行像節
行像節的前一天,阿史那畢娑將瑤英送去打點胡商的珠寶玉石又送了回來。
“他們無故打死奴隸,也有過錯,坊市官署已經查清楚緣由了,不過謝鵬打傷了人,罰金拿不回來。”
瑤英有些意外,謝過畢娑。
畢娑對她聳了聳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嚴謹詳盡,商人可以任意打殺奴婢,王下過幾道禁令,還是制止不了這種惡行,直到攝政王殺了幾個以虐殺奴隸為樂的貴族,他們才收斂了一些。這還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還不如一頭羊。”
瑤英輕輕地嘆口氣。
亂世之中,不管中原還是域外,從來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漢人被欺辱,部落之間互相吞並,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驅使,活得豬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個強盛統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畢娑拍拍手,兩名侍女應聲走進院子,手裡託著捧盒。
“那天我思慮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汙損了,這些是我特意為公主準備的。”
畢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說。
瑤英婉拒道:“將軍為我奔波,我還沒謝過將軍,不敢讓將軍破費。”
畢娑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公主想謝我的話,明天行像節,城中男女老少都會穿上盛裝參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參加法會如何?公主還沒逛過聖城吧?正好可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瑤英遲疑了一下,阿史那畢娑這些天為她上下打點,十分辛苦,她理應感謝他,而且法會之後他們要一起出使高昌,點點頭,答應下來。她不便外出走動,如果身邊有畢娑這個王庭貴族相陪,薛延那應該不敢上來挑釁。
畢娑登時滿臉燦爛笑容:“我讓使女為公主預備的正是節日的盛裝,公主換上試試,若是不合身,讓她們再改改。”
說完,又道,“本就是按著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萬別和我客氣,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見瑤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絕的理由,他濃眉輕挑,故意板起臉:“公主真想看我傷心難過嗎?”
瑤英笑了笑,謝過他,示意親兵接了捧盒,不過沒有立馬回屋換上新衣,而是問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樓上見到的攝政王蘇丹古是佛子的親隨?”
畢娑眸光微閃,點點頭,含笑道:“攝政王嚇著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賞罰分明,而且對王很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