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確實被蘇丹古嚇著了,這幾天夜裡總夢見他一刀砍下盜匪腦袋的場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渾身狠戾,殺氣凜凜,宛若夜叉。
她夢中驚醒,心裡浮起一個疑問:曇摩羅伽病逝後,王庭覆滅,身為攝政王的蘇丹古去哪了?他執掌軍政大權,為什麼消失得無聲無息?
難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殺了?
瑤英百思不得其解。
蘇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蹤詭秘,很少拋頭露面,當他那張醜陋猙獰的面孔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就是他大開殺戒的時候。
她試探著問:“攝政王年歲幾何?”
畢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會兒,道:“攝政王比我和王大幾歲,他是我們的師兄。”
原來蘇丹古是曇摩羅伽的師兄。
瑤英若有所思,聽到後半句,詫異地道:“將軍和佛子曾是師兄弟?將軍也是釋家中人?”
阿史那畢娑是突厥王族之後,他的名字畢娑取自粟特語,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親信奉祆教,他怎麼沒和母親一樣信祆教?
畢娑笑了笑,朝瑤英攤手,一副吊兒郎當之態:“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佛門子弟吧?其實我小時候也被送去研習佛法,王庭貴族子弟都是如此,從小就跟著長輩研讀經書,隻有最聰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資格繼續跟著師尊修行,王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那一個,他天資不凡,師尊說,我們和他比起來,就是一群整天隻會咩咩叫的羊羔。”
說到這,畢娑輕笑。
“王學什麼都快,他會說四種語言的時候,我們才剛剛開始學粟特語。他和師尊探討佛理的時候,我們就像在聽天書。”
瑤英想起這些天聽過的傳說,“我聽小沙彌說,佛子降生的時候,聖城天降異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畢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對,那天城中雲霞漫天,王宮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籠罩,還隱隱有佛陀念經的誦聲。師尊說,那是因為世間紛亂,所以有神佛轉世為肉體凡胎,降世歷劫,教化萬民,普渡眾生。”
瑤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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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畢娑說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這晚,瑤英換上畢娑送來的盛裝,衣裳果然是按著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畢娑從哪裡打聽到她的尺碼。
半夜的時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傳來人馬走動的嘈雜聲響,她驚夢而起。
謝青從外面進屋,小聲道:“公主,是正殿那邊的動靜,佛子搬去佛寺了。”
曇摩羅伽平時住在佛寺,這次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留在王宮養病,明天寺中舉行法會,他必須搬回去。
瑤英躺下繼續睡,心想:和尚好像總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畢娑一身簇新的戎裝,錦帶束腰,英姿勃發,捧著一大把鮮花登門,立在院門前,一頭金發閃閃發亮。
瑤英換上王庭女子的裝束,滿頭黑發梳成一條條小辮子,辮發上綁滿彩色綢帶和各色寶石,一身紅地團窠聯珠花樹對鹿紋翻領錦袍,袍袖綴團珠,腳下縷金長靴,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腰間別了把嵌滿寶石的匕首,步下石階,仰起臉,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從雲端跌落,全都籠在了她身上。
畢娑目瞪口呆地望著瑤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揮了揮手,這才回過神。
“公主真美。”
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該用什麼詞來贊美公主,一下子變得笨嘴拙舌起來。
瑤英唇角輕翹,蒙上面紗遮住面孔,看著眼前抓耳撓腮的畢娑,忽然想起長安那群成日打馬追逐她的紈绔少年郎。
此時再回想長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節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城中灑掃道路,城門、門樓上支設帷幔,處處裝飾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於二十乘高達三四丈的巨型四輪車上,繞著城中幾條主幹街道巡行。每一輛四輪車都美輪美奂,裝飾金、銀、吠琉璃、頗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垂掛幛幔,傘蓋隨行,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型宮殿。佛像則金銀雕飾,胸垂璎珞,亭亭玉立,姿態莊嚴。
城中百姓傾城而出,男女老少,黃發垂髫,全都換上簇新衣裳,歡呼雀躍地跟著巨輪車湧向城門,口中念誦佛號。
畢娑帶著瑤英出了王宮,主街上人潮湧動,摩肩接踵。
謝青和謝衝眉頭緊皺,怕被人群衝散,緊緊跟在瑤英身邊。
阿史那畢娑一路上為瑤英解說每一道儀式,體貼周到,耐心熱情,人群裡時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著回應,人緣很好。
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瑤英暫時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會的熱鬧歡慶。
城門下的長街鋪設毡毯,二十乘巨型四輪車緩緩駛到門樓下的高臺前。高臺上設了香案,珠圍翠繞,金光閃閃,身著華服的王公大臣們走下高臺,脫下毡帽,赤足迎上前。
一陣清越的樂聲從南邊飄了過來,激昂的人群忽然靜了一靜,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覺地退到道路兩側,抬起頭,注視著長街另一頭,神色恭敬,目帶狂熱。
瑤英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
在兩列手執香爐、身著法衣的僧人引導下,一頭身披彩幔珠寶、裝飾華麗的大象從南邊緩緩走來,象背上設有寶座,一人端坐寶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蓮華,一手持蓮枝,一手捧蓮花,一身寬大的雪白金紋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禪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華暈籠罩,恍若神祗。
曇摩羅伽來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眾人,世間萬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靜了片刻,然後爆發出響徹雲霄的歡呼聲,所有人仰望著他,神情激動,滿面紅光,爭相朝他拋灑鮮花,有人想上前觸碰他的衣角,被藍衫中軍騎士攔下。
樂聲婉轉圓潤,鮮花飄落如雨。
大象走到高臺前,溫順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兩步,跪在象足旁,曇摩羅伽垂足,踏著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臺。
謝青和謝衝愣了一下,小聲問:“公主,這是什麼規矩?他們的王居然踩著大臣的肩膀!”
瑤英和他們解釋:“這是升座禮,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見。”
她視線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規規矩矩地立在高臺下,神態恭敬,臉上沒有一點怨憤之色——看到曇摩羅伽的聲望如此威隆,他們敢不規矩嗎?
高臺上響起一道醇厚溫潤的嗓音,曇摩羅伽開始宣講,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聽懂的胡語。
瑤英聽了一會兒,隻能聽懂一個大概,他講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從而厭倦人世、參禪悟道的故事。
他聲調清冷婉轉,帶著一種清朗從容的韻律,百姓聽得如痴如醉。
半刻鍾後瑤英就完全聽不懂了,抬頭看向高臺之上的曇摩羅伽,他面容俊美,氣度出塵,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跡。
瑤英發現自己好像從未見過曇摩羅伽站立的姿態,剛才他踩著大臣的肩膀登上高臺,長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來好像比畢娑還要高一點。
他患的到底是什麼病?
法會持續了一個時辰,阿史那畢娑聽到一半,引導瑤英從人群退出來,帶她去佛寺。
佛寺將要舉行辯經大會,等曇摩羅伽宣講完,大會就開始。高僧們早就到了,除了去參觀法會的,剩下的人已經在為辯經做準備,庭院間擠滿了僧人,有些人盤地而坐,閉目冥想,有些人已經和身邊人爭執起來,嘰裡呱啦大聲爭辯。
寺中氣氛緊張而活躍,留寺的小沙彌們個個滿臉期待,等著一睹曇摩羅伽舌戰群僧的風採。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辯經大會上贏來的。
瑤英跟著畢娑找到他們的席位,百無聊賴地環視一圈。
畢娑低頭和她說起幾件小時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銳的目光突然掃了過來。
瑤英心口猛地一跳,迎著那道視線看過去。
庭院角落裡,一個身穿半袖長袍的男人懶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邊和身邊僧人交談,一邊抬眸看她,淺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閃耀著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見她認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線條粗獷剛毅。
瑤英不想和他同處一室,起身離開席位。
畢娑一臉茫然地站了起來,看她神色不大對勁,朝她剛才看的方向看去,視線和海都阿陵撞上。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邊一抹譏笑。
畢娑臉上漲得通紅,拔步跟上瑤英,羞慚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過來和王辯經,不過我不知道北戎派來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這裡是王庭,他不敢亂來!”
瑤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腳步一頓,回頭朝畢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將軍觀看辯經大會了。”
畢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宮。”
兩人回了王宮,瑤英吩咐親兵:“這些天誰都不許再出宮,北戎人在聖城。”
眾人知道輕重,點頭應是。
瑤英想起海都阿陵唇邊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寢食難安。
她不會再落到他手裡,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瑤英不知道,八千裡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著她。
幾個月前,長安。
一匹快馬從裴家出發,騎手日夜兼程,連趕三天三夜的路,抵達京城,氣都來不及多喘幾口,直奔東宮。
太監尖聲通報:“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來了!”
腳步聲驟響,身著太子禮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裡間,鳳眼赤紅。
第49章 大哥後悔了
長安。
李玄貞看完密報,面色陰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幾個部下從書房裡跟出來,看著李玄貞的背影,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李玄貞忽然不停打顫,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幾步搶上前,扶起李玄貞。
李玄貞緊緊攥著信,咳出一口血。
眾人大驚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襲,太子死守涼州,身負重傷,還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監嚇一跳,拔腿就跑,一疊聲催促護衛去請太醫。
秦非扶著李玄貞回屋,不一會兒前廊傳來腳步聲,候在外院的幕僚、將兵紛紛回避,太子妃鄭璧玉和太醫一起來了。
鄭璧玉進了裡間,問:“殿下怎麼會吐血?是不是又練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風外,答道:“殿下剛剛看完裴家來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貞雙眼緊閉,面如金紙,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封信。
鄭璧玉坐在榻前,掰開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時百感交集,輕輕地嘆口氣。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麼用?
那個千嬌百媚、讓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牽夢縈的七公主,再也不會回來了。
太醫看了看李玄貞身上的舊傷,重新為他上藥,開了新的藥方,叮囑道:“殿下舊傷未愈,須得心氣平和,莫要動氣為上。”
鄭璧玉望著昏睡中的李玄貞緊擰的濃眉,回想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讓李玄貞心氣平和,隻怕難啊!
……
幾個月前,北戎突襲,李玄貞鎮守涼州,率領邊關將士血戰數日,等到援兵馳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