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娑笑了笑,“你怕什麼?文昭公主再怎麼痴心,隻要王不動心,一年以後,文昭公主就會離開。她是守約之人,不會痴纏著王。”
摩登伽女為了嫁給阿難陀,願意修行一年,李瑤英發過誓,效法摩登伽女,隻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曇摩羅伽對她動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當然不會動心!”
王是阿難陀轉世,出生時聖城漫天雲霞,王宮隱有佛音。王高貴聖潔,清淨離欲,怎麼會被漢人公主引誘呢?雖然她生了一副傾國傾城的好皮相……
畢娑睨他:“那你在怕什麼?”
般若呆住了。
……
瑤英拿著寶匣回院子,坐在幽涼的長廊裡,望著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謝青在庭間練拳,看她雙眼通紅,幾步上了石階,眉頭緊皺:“公主,誰為難您了?”
瑤英回過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沒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澤豐潤,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顆還要大,可她還是最喜歡阿兄送她的那顆。
那顆夜光壁現在不知道落到誰手上了。
和往常一樣,謝青面無表情地安慰瑤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團聚。”
“阿兄現在不是秦王,他是衛國公。”
阿兄肯定很擔心她,她得早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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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收起愁思,抖擻精神,召集親兵,吩咐下去:“等法會結束,謝鵬、謝衝和阿青隨我去高昌。”
親兵們應喏,謝青問:“高昌王會幫助公主嗎?”
瑤英道:“去了才知道。”
親兵們沉默不語。
瑤英看一眼垂頭喪氣的親兵們,拔高嗓音:“漢時班超出使西域,帶兵三十六人出關,不費朝廷一兵一卒,收復西域六十餘國。”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團被擒,他僥幸逃脫,從吐蕃借兵,率軍攻打天竺,斬首三千,生擒天竺國王阿羅那順和他的部眾,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歸降。”
她停頓下來,目光從每一個親兵臉上掃過去,“眼下我們雖然受困於西域,未必沒有逃脫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復和西域的溝通,西域諸國也盼著能早日東歸,出使高昌,正是你們大顯身手的好時機!”
身在遠離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語言不通,親兵們士氣低迷,聽了這番話,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渾身熱血沸騰,如果他們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樣助朝廷收復西域,豈不是都能彪炳史冊,讓家族榮光?
眾人望著他們的公主,眼中漸漸騰起兩簇熊熊燃燒的火苗。
瑤英立在階前,神情鄭重:“北戎對中原虎視眈眈,我們和北戎遲早兵戎相見。此去高昌,就算不能從高昌王那裡得到任何幫助,至少可以多探聽些軍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勝算。”
眾人高聲應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發前去高昌。
瑤英看他們情緒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讓她的親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現在才能從他們身上看到幾分男兒何不帶吳鉤的熱血豪情,不管他們能不能創下不世功勳,先有了這份抱負和意氣,他們才能重拾信心,沉著應對所有危險。
越是身陷囹圄的時候,他們越不能喪失鬥志。
“王庭能夠多次抵擋北戎大軍,一定有他們的制勝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們要注意觀察王庭中軍,學習他們的長處。”
親兵們齊聲應喏,目送瑤英回房,朝一臉木訥的謝青眨了眨眼睛:“你怎麼不跟過去?”
謝青神情茫然。
謝衝哎了一聲,道:“公主思念衛國公,心情不好,你跟過去好好安慰公主,讓公主不必傷心難過,我們一定會護送公主還朝!”
謝青臉色沉了下來:“為什麼要由我跟過去安慰公主?”
親兵們不知道她的火氣從哪裡來的,面面相覷。
謝青拿起練武的木劍,手腕一翻,劍尖拍向親兵。
“因為你們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傷心煩悶了,我必須跟過去勸哄公主,我是不是還應該換上女裝,和公主一起繡繡花,喝喝茶,對坐痛哭,以解公主愁悶?”
親兵們疼得哇哇大叫,一邊抱著腦袋躲閃,一邊討饒。
“大哥!大姐!大娘!我們錯了!我們錯了!”
謝青繼續追打親兵,冷笑:“你們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告訴你們,我雖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護衛!是你們的隊長!能把你們這幾個蠢貨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親兵們被逼到牆角,沒地方躲閃,幹脆倒在地上,慘叫連連,哭著求饒:“是!是!我們是蠢貨!”
謝青一劍斬下,木劍削掉親兵的發絲。
謝鵬和謝衝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謝青挽了個劍花,一腳踢開撲在自己腳下的親兵:“不論我是男是女,公主將我視作她的護衛,我把公主當做主公,你們都給我記住了,我是你們的隊長,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麼效忠侍奉公主,輪不到你們來指點!”
眾人鼻青臉腫,滿心委屈。
謝衝哭道:“大哥!大爺!祖宗!我們真的沒有輕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來和你親近,我們才會想到讓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貴,我們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連話都說不出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公主……”
其他人連忙附和。
謝青神色緩和了些,收起木劍,“以後少來指揮我!”
眾人趴在地上,點頭如搗蒜。
等外面叫嚷求饒的聲音安靜下來了,瑤英探出半個身子往長廊看了一眼,臉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嬌豔柔媚。
謝青板著臉,體格高大,面孔端方,怎麼看都不像女子。
瑤英輕聲喚她:“阿青,別生氣了。”
謝青不語。
瑤英趴在窗前,輕聲道:“謝鵬他們整天沒精打採的,你打他們一頓也好,我看他們精神好多了。”
見她沒有怪罪的意思,謝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不過卻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筆直。
親兵們被打了一頓,似乎覺得在瑤英跟前失了顏面,急於表現自己,一個個都跟吃了仙丹妙藥一樣陡然亢奮起來,天不亮就起床練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瑤英:……
她想睡個好覺。
隨著行像節臨近,城中歡慶的氣氛越來越濃,親兵們滿身精力沒處發散,跟著好奇起來,想出去看看佛國法會的盛況。
謝衝求到瑤英面前:“公主和我們一塊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葉,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營地,長達半年,他們看著都覺得心疼,現在他們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亂來,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氣。
瑤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宮一隅憋悶,不過現在畢竟是寄人籬下,她不想在宮外遇到薛延那,笑著說:“你們去玩吧。”
她讓謝青給每人發了幾枚銀幣,銀幣在西域流通,一枚能買不少東西。
謝青叮囑親兵:“都警醒點,別給公主添亂。”
親兵笑嘻嘻地接了銀幣,滿口保證,結伴出宮,夜裡回宮時抱回來一大堆他們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給瑤英解悶。
這一日,親兵依舊天沒亮就起身練拳,吃了頓馕餅後出宮看熱鬧。
瑤英在為去高昌做準備,收拾行囊,清點賬冊,忙到下午,謝衝忽然從外面衝進院子:“公主,謝鵬他們被抓了!”
謝青先迎了出去:“怎麼回事?誰抓的?你們惹禍了?”
謝衝衣衫凌亂,滿身是傷,朝走出屋子的瑤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謝鵬他們不小心觸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攝政王那裡了。”
瑤英臉色一變。
佛子曇摩羅伽以仁德為萬民敬仰,攝政王蘇丹古則靠殺人來震懾人心,他狠辣無情,執掌生殺大權,親自處決了一個又一個王公大臣,朝中大臣聽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聞風喪膽,民間百姓對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緣覺這些忠於曇摩羅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蘇丹古,覺得他冷血嗜殺,罪孽太重,雖然他們經常用蘇丹古來嚇唬薛延那,平時卻諱莫如深,不願多提他。
王庭上下,沒人敢和蘇丹古走得近。
隻有當他們需要嚇唬人的時候,才會提起蘇丹古的名字。
謝鵬他們落到蘇丹古手裡,兇多吉少。
當年薛延那的叔父預謀發動叛亂,逼大臣擁護他為帝,這位攝政王一個護衛都沒帶,一人一刀殺進王庭朝堂,當著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著腦袋走到宮門前,喝令薛家統領的左軍投降,猙獰兇惡,氣勢滔天,宛如修羅。
薛延那登時嚇得腿都軟了,從那以後,隻要聽到蘇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謝鵬怎麼會觸犯王庭律法,落到蘇丹古手中?
瑤英穩住心神,問謝衝:“謝鵬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
親兵個個忠心耿耿,隨她歷經坎坷,她不能眼看著他們被蘇丹古處決。不過他們身在王庭,本該入鄉隨俗,這事確實是謝鵬他們有錯在先。隻有先把事情問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謝衝咬牙切齒,怒道:“最近城裡很熱鬧,有很多商人趁著節日進城售賣貨物,我們聽說城南的馬販賣的馬好,找了過去,誰知那裡不止賣馬……”
他雙眼赤紅,“他們還賣人!賣的全是漢人!”
瑤英心中微微一嘆。
販賣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賺錢的生意之一,幾乎所有西域商人都會販賣女奴。往常賣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這裡,被綁上草繩當成牲畜一樣買賣的是各個部落擄掠的俘虜,其中有大批漢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漢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淪為賤民,被迫斬斷和中原的全部聯系,說胡話,習胡俗,辮發左衽,任由驅使。
謝衝朝瑤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淚:“公主,我和謝鵬明白我們現在的處境,不想多管,我們本來打算悄悄走開的……可是有個老者聽到我們說話,忽然哭著衝了上來……”
老者白發蒼蒼,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髏架上披了張人皮,撲倒在謝鵬腳下,幹瘦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他的袍角,一開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張松臨終之前,居然能夠再聽鄉音!”
謝衝和謝鵬扶起老者。
老者問他們是哪裡人,得知他們從中原而來,愣了半晌,突然放聲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百姓?我們苦等王師收復河山,等了幾十年啊!”
謝衝兩人紅了眼眶,無言以對。
前朝朱氏立國時曾經想過收復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銳,沒幾代就亡國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貞都想收復河隴,但是大魏建國時日尚短,而且面臨內憂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勢,暫時不敢貿然發兵。
兩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者,老者也沒想到能聽到肯定的回答,絕望痛哭。
就在這時,販賣漢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過來,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謝鵬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錢買下老者,胡商卻因為他們是漢人故意刁難,居然當著兩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個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輕時被擄掠至西域,當了幾十年的奴隸,仍然沒忘記鄉音,隻盼著王師能早日收復河西的老者,就這麼被活活打死了!
說到這裡,謝衝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發顫,強忍憤怒和悲傷,道:“謝鵬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衝突,不小心打傷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謝鵬他們,說他們犯了戒律,按律當斬!人已經被押送到攝政王那裡去了!”
瑤英嘆口氣。
謝鵬和謝衝太衝動了。
她心計飛轉,叫來其他親兵,一一吩咐下去:“你們速去庫房,拿些布匹綢緞、珠寶玉石,送到那個胡商家去,請人代為說和。打點坊市官署,問問他們可不可以用銀錢抵罪。”
親兵應喏,分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