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如果她說她愛他,那他就是罪人,他就是罪該萬死,那他今日入獄,隻能說是罪有應當,怪不得任何人。那就認了吧,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一切都是該得的,怪不了任何人。
她抱著他脖子,眼淚長流,哭泣不語。
他忽然擡起頭,握住她的手,目光直視著她,逼問道:“你愛他嗎,告訴我?”
她啜泣著抱著他,哭道:“我愛你。”
她低哭道:“我愛你。”
她手撫摸著他的臉,傷心道:“我隻想跟你在一起,隻有跟你在一起我才高興,可是我要怎麽辦。”
她哽咽道:“不成的,我沒法子,沒法子。你好好去過你的吧,我也好好過我的,咱們都好好的……都平平安安……”
她哭道:“我讓你不要回京,你怎麽不聽呢?”
他握著她的手,哽咽道:“對不起。”
她搖頭:“我沒怪你。”
他摸著她臉上的淚痕,觀察她的臉頰和眉眼,故意說著輕松的話:“讓我看看,我都快忘了你長什麽樣了。”
她哭道:“我也忘了你長什麽樣了。”
他道:“那你也看看吧。”
她捧著他的臉看,看著看著,又哭了出來:“你已經是別人的人了。”
她傷心說:“你不是我的了。”
他心也要碎了,為了她這句話,心也碎了,魂也飛了。
Advertisement
他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也出來了。
他將她肩膀擁入懷裏,緊緊摟著,壓抑不住地去吻她臉蛋和嘴唇。他手按揉著她背,她摸索著的骨骼,那一刻,隻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血肉裏去。
他啞聲道:“是真心的嗎?”
她點頭道:“是真心的。”
他道:“為什麽分開這麽久,還是跟昨天一樣呢。還是跟昨天一樣想你。”
她說:“為什麽呢?”
他說:“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
她流著淚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的確已經不再屬於彼此了。
一切隻是過去。
李益拿手擦幹她的眼淚:“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道:“我會救你的。”
他道:“不要救我,該自私的時候,要自私一點。”
她落淚不止。
李益思索這件事,心想,這件事,她大概是真不知情的。
楊信那天所持的信物,想必是楊信的意圖,雖然他當時就猜出來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這件事。他感覺楊信這個人不可靠,這個人心機太深沉,當面是一片忠心的,背地裏不知道有多少事瞞著她。這人膽子太大,也非常有主見,敢瞞著主子策劃這種事,有朝一日,或許會成為禍患。但眼下楊信畢竟對她是忠誠的,即便是出於利益,也會站在太後這邊。這人目前還用得著,她還需要這個人。他心中猶豫,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她。
她並不傻,楊信絕無能力事事瞞著她。如果真有一天,這人做過了,她想必自己能處理的。
隻是一個宦官罷了,可以充當工具,對她而言,構不成太大威脅。
她已經不是單純的小女孩了。
總要自己展翅高飛,他不可能事事都為她操心。
馮憑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事隔幾天之後,他再次被提審,李因是決計要從他口中得到供詞。
審訊的過程中,他和李羨被分開關押,防止串供。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提審,沒有休息,食物是水和饅頭,冬天天氣寒冷,獄中也沒有被褥,他的衣服被人剝去了,隻剩下一件薄薄的單衣,隨時隨地都在瑟瑟發抖,腸子胃部餓的緊緊攪纏在一起,然而那痛楚已經不算什麽了,身上的傷口在發炎,新傷疊著舊傷,在化膿。由於傷口和天寒,他右腳的一隻腳趾腐爛掉了,他已經能聞到自己身上散發的寒濕臭氣。最可怕的是提審,因為李因每天都能想出新的逼供法子,千方百計要撬開他的嘴,每天夜裏,他噩夢連連,夢中也全是酷刑。
他不肯招供。
死也好,活也好,他不在意。
他知道,不管他招不招,結果八成都是一樣的,李因不會因為他不招,就將他無罪釋放。拓跋泓也不會因為他不招供而認定他無罪。但是他不能承認。
承認就死了。
他不想死。
然而最終,還是撐不下去。
他招供了,承認自己參與策劃了此事。
李因仍不放過,問道:“誰是幕後主使?楊信曾經和你私下見面,是不是在商議謀反的事?”
他否認:“沒有,沒有幕後主使,跟後宮無關。”
李因道:“你連自己都招了,還留著這點秘密做什麽。”
他低聲道:“隻要你招了這件事,這案子就了了,你的痛苦就結束了。”
他氣息奄奄道:“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犯下大罪,但也不能空口無憑誣陷他人,太後娘娘對皇上一片真心,她確實跟此事無關。”
他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招供,不知道李因手中到底有多少證據,他不知道案子的進展,什麽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清楚。
但李因既然一直在逼他指控太後,想必證據並不充足。
他行事的過程,也沒有留下任何物證,李因應當抓不到什麽確鑿的證據,隻是一些口供罷了。但口供這個東西,在審案當中可信度並不高,也有可能是栽贓陷害,屈打成招。他在朝多年,深諳朝中人事的種種奧妙以及刑部辦事的種種流程,隻要他不配合,李因沒有辦法。
獄卒不願再審了,強壓著他手,沾了印泥,往寫好的供詞上蓋手印,他半死不活中,又驚醒過來,堅決抵抗。他像發了瘋一般,將兩隻手伸到火盆中,最後,燙的手心的掌紋都起了泡,兩手燒的血肉模糊,無法再按印。
連獄卒們全都嚇壞了。
連續一個月提審。
起初他還回答,否認,說沒有,到後來,麻木了,他就什麽話也不說了,不管怎麽問,一個字也沒有。
他當自己已經死了。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也就麻木了,感覺不到了。
一個月過後,李因不再提審他了。
他得以在獄中安頓下來。
牢中的日子,暗無天日,他已經忘了時間。
不再提審之後,煎熬減輕了一些。他得到了一身勉強保暖的衣服,日常飲食,也不再苛刻了。但身體還是糟糕,他患上了咳喘的病,隻要醒著,便忍不住一直咳嗽,嗓子裏發出喘氣聲。沒過多久,他被轉移到刑部的牢房。刑部牢房比司隸校尉的大獄要好多了,他得以單人居住一間,還有床,飲食也更好了一些。
他身體實在糟糕,跟獄卒索要藥物,衣服,幸而,獄卒一一滿足了他,並沒有對他太冷酷。他這時候,整個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事情大半都忘光了,隻剩下生存的本能。
李因費盡千方百計,也沒能從他口中套出任何關於太後的信息。然而案子還是要結案,兩個月後他將全部的結果、證據呈交給拓跋泓:“他已經認罪,但是不承認太後與此事有關。”
拓跋泓道:“興許真的無關吧……”
他是親至獄中,親眼看過刑審的。
李因道:“李益跟太後有舊情,所以才刻意袒護。皇上,臣覺得,這件事,太後有重大嫌疑,應當將她身邊的人,楊信等拘捕問罪,一並審理。”
拓跋泓輕聲道:“他既然說沒有,那就算了,不要再審了,就這樣結案吧。”
李因道:“可是……。”
拓跋泓輕聲打斷道:“沒什麽可是,朕相信她。”
李因道:“那便依皇上所言吧。”
拓跋泓親自下的判決,對人犯名單一一下了結論,該殺的殺,該流的流,一個也不能放過,名單勾決了,擇日行刑。
李因將勾決的名單拿下去實施了。
這天夜裏,李益見到了拓跋泓。
他不知道皇帝為何會來。他聽到外面過道中年輕人沉穩的腳步,有股熟悉的龍涎香的氣息,幽幽地傳進來。他沒有看到他的人,卻率先嗅到了他的氣息。而後,一雙黑色緞面靴子來到牢室外,皇帝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說話的聲音是分明的少年氣,但又故作沉穩壓得很低,吩咐說:“把牢門打開。”
他頓時知道是他來了。
拓跋泓走進牢中來,漠然站定,居高臨下看著他。李益一見他,連忙從蜷身的床上下來,跪到面前,深深叩首。
“微臣叩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