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也想宏兒。
她身體越恢複,越清醒,便越發地想他。她有時候想他是李氏的孽種,有時候又想,他是她懷裏長大的寶貝。他吃過她的奶,在她胸前睡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她毫無保留地給他,又不關乎任何**的小男人。她有時候想:我從李氏手裏將他奪過來,辛苦養了他三年,絕不能功虧一簣。有時候又想:他這麽小,見不到媽媽,肯定要哭了,夜裏不曉得怎麽哭。沒有媽媽,那些宮女太監,肯定又要把他教壞了。
如此到了三月,突然傳來喜訊:皇上禦駕親徵了!
早上,馮憑剛剛起床,在鳥架子邊喂鳥,楊信進來告訴她:“皇上剛帶著大軍出發了!”
這一個月裏,拓拔泓一直在忙出徵的事。然而他隻要還在宮裏,馮憑就無法感到安全。禦駕親徵,出去的時間必然不短,他要離開京城這麽久,朝中的事情,必然會做好相應的安排。他如此厭惡馮憑,說不定出徵之前,會給她一個了結。她唯恐哪天忽然,賜死的詔書就下來了,一瓶□□三尺白綾,就像當年赫連太後一樣。她從閻王殿裏逃回來之後,就不想死了,甚至有點怕死。也不是怕死,隻是覺得,不該死的這樣潦草倉促,像個笑話。
李益已經死的太慘了,她不能也像他,兩個人一塊慘。她總要活的像樣一點,把他失去了的,虧掉的,在自己身上重活回來。
拓拔泓當真走了。
走之前,也沒怎麽她,她知道,廢太後這事,眼下是真的過去了。
楊信欣喜地告訴她:“皇上此番禦駕親徵,命太子留守平城監國,命京兆王,高盛,獨孤未,三人,輔佐太子監國。”
她心裏高興了起來。
宏兒監國了。
他才三歲,竟然當了監國,看來拓拔泓是有意要早早培養他!她心裏說不出的激動,拓拔泓走了,自是好事,宏兒又監國,兩個好事加在一起。她放下手中喂鳥的水罐和竹簽,輕輕邁步走到殿外去,見是清晨,一輪火紅的朝日從宮殿頂上升起來,朝陽下的樹,筆直地向上生長著,樹梢上籠罩著金紅燦爛的晨輝,仿佛要燃燒起來。料峭春寒的天氣,冰雪初化,然而已經看得到樹在發芽,地上有些新綠了。她感到空氣無比清新,春風裏,有股自由的氣息。
她平複了自己的心情,回到殿中把鳥喂完。
她好些天不梳頭了,喂完鳥,坐在妝鏡前,卻撇開楊信,叫來那個最會梳頭的宮女,給她梳個頭。楊信見她有意梳妝,心裏隱隱高興,知道她這是恢複過來了。他也就沒插手,站在一旁,看那宮女給她梳頭。
她看鏡子裏的臉有些憔悴,遂自己動手,給自己塗抹脂粉。不敢抹多,薄薄的勻了一點腮紅,描了下眉毛,塗了一下口唇。
這樣看起來,是有點精神,是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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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信本來給她準備了清粥,看她心情好,便說:“娘娘想吃什麽?今日吃點不一樣的吧?每天吃那粥,吃的怕是也膩了。”
馮憑心想:皇上走了,宏兒會不會來看她呢?
她不敢保證,可是聽說這消息,心裏第一個冒起了這念頭。
拓拔泓有沒有下令,讓宏兒不許來看她?如果是那樣,她就隻能空歡喜一場。
可宏兒是太子監國了!
皇帝一走,他最大,拓拔泓不讓他來看,他就不來看嗎?要那樣,他也是個窩囊沒用的狗崽子。養了他還不如不養。
她問楊信這個問題。
楊信也不敢給她答案,不過楊信跟她一樣,也是心懷期待的。總覺得拓拔泓一走,宮裏又會是太後的場子了。
馮憑一早上,心情很煩亂。一會又高興,一會又擔憂,焦慮,她在殿中來回走動,不時走到殿外看一看,想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坐立不安,沒心思用早膳,讓廚房裏,準備了宏兒最愛吃的飯和早點,心裏暗想著,等宏兒來了一起吃飯。
楊信安慰她:“娘娘別等了,自己先用點吧,太子就算要來,也得到了中午了。皇上才剛走,他去送了,從宮外回來就得大半天呢。”
她精神一會緊張,一會松弛,她被這樣的焦慮折磨的頭痛起來。
宮外說,太子回宮了。
她高興不已,連忙讓人把飯菜擺出來,以為宏兒馬上就要來了。然而一直等到飯菜都涼了,宏兒還是沒來。
她的心情一會升至快樂的九霄,一會又跌落入地底。
那飯菜都熱了好幾遍。
楊信進進出出的,不斷地讓人去打聽消息。
快到中午時,楊信告訴她:太子過來了。
她的心已經因為疲憊而平靜下來了。
她坐在榻上,也沒起身,隻是叫來宦官,吩咐把飯菜撤下去,重新做些新的上來。楊信出去迎接太子了,不過一會兒,進殿來,面帶喜色說:娘娘,太子到了。
拓拔泓被個侍衛抱著。
他還小,走不了遠路,所以是被人一路抱過來的。進殿才放下來。他穿著太子的儀服,當大禮時穿著的,緇衣皂靴,束革帶,頭上還裝模作樣地戴了個冠。那冠是純純的金子打的,極重,旒珠垂下來,壓得他腦袋都擡不起了,整個人像是被挾持著塞進了一堆錦衣繡服中。襯得他人越發小,越發可憐。
馮憑一看這景兒,就忍不住心一酸,兩個眼睛抑制不住地湧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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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小孩子
宏兒好像不認識她了。
他先是高興, 從侍衛懷裏下來,邁著小短腿,朝馮憑的方向奔跑。他像一隻華麗而蹣跚的小獸, 顛顛倒倒, 跑了幾步, 在離她約有一丈遠的地方,卻忽然停下了。
他愣住了。
他用一種陌生的, 怯怯的目光,看著她,不叫人, 也不動, 兩個大眼睛擡起來, 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好像是忽然傻了似的, 止步不前。馮憑強笑說:“過來啊,站那中間幹什麽?”
她沖他招手。
他嘴一撇一撇的, 扭捏在那,慢慢的, 兩個眼睛就紅了, 眼淚水從眼睛裏冒出來, 像斷線的珠子似往下掉。
他滿眼委屈地憋著淚。
還是個倔強的小家夥。
楊信扶著他:殿下別站著,到娘娘跟前去吧。
宏兒還是不動。
馮憑從榻上下來,走過去,將他抱離了地, 舉到胳膊上。他屁股墩兒在馮憑臂上坐著,才擡起小手來,自己擦了擦眼淚。
那眼睛已經紅紅的了,哭的特別的傷心。
馮憑把他抱到床上,說:“好好的哭什麽?”
他身上厚厚的穿了一堆衣服,捂的都跑不動了。馮憑說:“穿這麽多,都回宮了,全脫了吧。”讓楊信去,給他把春秋的小袍子,小褂子拿來。一邊給他摘了頭上的冠,把腰帶,衣服給脫了。
拓拔宏帶來的侍衛就立在殿中,也不上前,隻看著幹笑。拓拔泓交代了不讓太子來,但太子非要來,大家也攔不住他,隻好跟著來。
馮憑也不理那幾根木樁,隻抱著這坨肉乎乎的小肉團子,拿手帕擦了擦他眼睛上的淚。看他眼睑紅紅的,目光有些躲閃,她心裏有些心疼了:“跟媽媽說,怎麽哭了?”
宏兒拿手揉眼睛,不說話。
馮憑想起,宏兒已經滿四歲了。
三四歲的小孩子,他也有心情,也能懂得事,看人的臉色。馮憑猜測到可能自己哪裏傷害到他了,遂拉著他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問道:“怎麽了?怎麽不高興了?”
宏兒拱到她懷裏去,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胸,埋著頭,逃避她的問答。
馮憑不能讓他把心事藏著,是以將他抱起來,又繼續追問:“到底怎麽不高興了?是不是媽媽哪裏讓你不高興,你生氣了?”
宏兒埋著頭不說。
馮憑說:“是哪裏不高興,你跟媽媽說說,好不好?”
宏兒憋了半天,才終於說:“你剛才都不來抱我。”
原來好幾個月沒見,他看到馮憑沒有很高興地跑過來抱起他,心裏就不舒服。他想起之前馮憑不理他,又幾個月不來看他,心裏就以為她不要他了,所以小心靈難過的受不了,就嚇的在那擠眼睛哭。
小孩子的感情,常常超乎大人想象的敏感和細膩。不論馮憑怎麽解釋,宏兒都不能接受她的理由,小聲地低頭啜泣著,委委屈屈地說:“那天明明我拉你的手,你不要我,把我甩開了。”
馮憑不想談那件事,聽他說,心情十分複雜,敷衍道:“媽媽那天心情不好……”
她本以為小孩子不懂的。
然而宏兒很較真,傷心地說:“可是那你也不能那樣做啊。”
他難過地哭說:“你心情不好,我又不會吵你,你幹嘛把我甩開。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嗎?我以為你不想要我了。你是大人,你怎麽可以心情不好就把我扔掉。”
他小小的一個人,竟然有許多的道理說,眼淚汪汪的,小嘴說:“那我要是心情不好,我是不是也把你扔掉。我把你扔掉你不會哭嗎?你不能這樣對小孩子的。”
他說:“我的心也會疼啊。你的心會疼,就要想到我的心也會疼啊。”
馮憑忍著淚,聽他童聲童氣的,說出來的話卻一本正經,像個大人,又想笑。
楊信看馮憑尷尬的要搞不定了,上來解圍,笑說:“太子不要傷心了,娘娘那天不是故意的,讓娘娘給小太子道個歉,小太子原諒她,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馮憑莞爾笑了笑,說:“對不起,是媽媽錯了。”
宏兒哭說:“你還笑,根本不是真心地說對不起,還在哄我玩。我心裏這麽傷心,你根本不當回事,還笑。”
馮憑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
笑,實在笑不出來,哭,也實在哭厭了。
她抱著這孩子,真摯地看他流淚的眼睛:“那你說,要媽媽怎麽辦?你這樣哭,就是不肯原諒媽媽了,媽媽怎麽跟你道歉都不管用。”
宏兒傷心說:“我不要你道歉。”
他啜泣著說:“我要你發誓,以後再也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