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知道她現在的心情, 怕是見了誰也不想說話的。她需要平靜, 人的痛苦,悲傷, 隻能是獨屬於自己的,旁人再感同身受, 也無法分擔,隻能自己慢慢承受, 慢慢消化, 誰也幫不了忙。
所幸, 她而今隻剩養病,再沒有朝政來煩她,也沒有拓拔泓來打擾了。
拓拔泓再也不來了。
拓拔泓意思是想廢後的,隻是廢不了。他低估了太後的影響力, 低估了朝中盤根錯節,縱橫交錯的各方勢力,意圖明顯遭到了反對。楊信每天擔心這件事,時刻關注著朝中的態度和事情的進展,想辦法找人說話,找人保她,但是她自己,什麽也不關心。她知道楊信在忙什麽,但是不關心。她一個人躺在榻上,目光長久地望著對面那幅陰山行狩圖的才帛長卷——那是一幅壁畫,長一丈,高六尺,畫的是先帝巡幸陰山,率衆狩獵的場面。其畫線條流暢,設色鮮豔,人物形態栩栩如生,正是出自當代名家李益的手筆。
李氏兄弟都是世家貴族,譽滿天下的書畫家,自從李家罹難,其作品在市上的價格數日之內上漲了數十倍,一路被炒成天價。官府明令禁止其書畫在市上交易,仍無法杜絕私底下的流傳。一時間,連贗品都是鋪天蓋地。也包括這幅陰山行狩圖,是炒的價格最高的,但市上流傳的皆是贗品,真品一直藏在宮中,就在太後的寢宮做壁畫裝飾。
畫中那身著彩帛翻領窄袖束腰長袍,頭戴鮮卑小帽,背上背著弓,腰上系著箭袋,正同猛獸搏鬥的人,就是先帝了。那年陰山巡獵,一頭猛虎直朝先帝的馬沖過來,驚了先帝的馬。先帝被摔下馬背,來不及逃跑,身上除了弓箭又沒帶武器,隻能拿出短刀和那老虎搏鬥。幸好很快老虎被侍從殺死了,先帝沒有受傷。衆臣拍馬屁奉承,說先帝徒手殺死了老虎,真是天生神力,力大無窮,大力金剛菩薩轉世。先帝也非常得意,就讓當時在場的李益把這場景畫了下來以作紀念。當時那人喜的眉飛色舞,回到宮中,在馮憑面前大吹牛皮,大肆自誇,馮憑又是擔心他,看到他厚臉皮不曉得自覺,又罵他:“真不要臉,明明是賀若拿箭射死的老虎,還吹是你打死的。”
他笑的很得意:“朕是皇帝,朕就不要臉,誰敢說一個不字?誰敢指著朕的鼻子說不要臉,朕就把他罵回去,看他敢不敢徒手跟老虎打鬥。”
後來那畫畫成了,馮憑喜歡,就一直掛在寢宮的床壁上。那畫的顏料裏添加了一種很特別的塗料,說是可以長久不褪色不腐壞。這麽久了,確實也沒有褪色腐壞,還跟新畫成時一樣。
她發呆時,每日便盯著那幅畫。
楊信偶爾進來時,便看見她對著那畫目不轉睛。楊信心想:她看這畫,心裏想的是李益呢,還是那個人呢?楊信不知道,也不敢問,或許誰都沒想,或許二者皆有。
楊信很忙。
楊信每天都忙,又要關心她的病情和用藥,又要擔心她的情緒,李益的事情,不知她要如何接受。他還要和拓拔泓那頭周旋,擔心拓拔泓廢太後。太多煩心的了,他每日忙的廢寢忘食,衣不解帶。
她大概知道了自己流産的事。
沒有人告訴她,但是她知道,五日之後的一個早上,她像是沉默的太久終於厭倦了,第一次開口說了話。那時她講目光從壁畫上收回來,喚來了一名宮女,沉默半晌,低道:“先前做的那些小衣服,尿布,玩具玩意兒,沒用的都拿去燒掉吧。”
先前她懷著身孕,隻當真要有孩子了,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什麽的。這是個不被喜歡的孩子,但是既然已經有了,她也隱隱地期待著,想做母親。畢竟這是她唯一可能擁有的自己親生的孩子。可惜,已經沒有了。悲傷或是失望,都已經談不上,隻是,該結束了。
宮女轉身去告訴楊信,楊信有些意外,道:“那就去拿出來,找個地方燒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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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楊信前日也想起這事,認為這些東西該燒掉了,隻是馮憑沒說,他也不敢自作主張。
楊信回到殿中,掀開帷幕,見她躺在榻上,臉色比前幾日要好些了。楊信跪到榻下席子上,關切道:“娘娘感覺好些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搖搖頭。
楊信問了兩句,見她還是疲倦,不想說話,便也不強求。她太累了,外面那些煩人的事,他也不想告訴她。楊信給她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好好休息吧。”
這天晚上,楊信再進來看她,馮憑又說:“把壁上那幅畫收起來,放到庫裏去吧,放在外面放壞了。”
楊信擡頭看著那幅陰山行狩圖,燈火通明中,那畫上的人物仿佛忽然活了起來,那畫上的字也仿佛活了起來。他一時忘了言語,她聲音低啞地說:“我看著這畫睡覺,夜裏老是做夢。”
楊信應道:“好。”
那畫是貼在畫布上,又用畫釘釘在牆上的,楊信叫進兩個宦官來,將釘子拔了,畫布取下,把畫揭下來,拿去裝裱入庫。
空下來的壁上,換上了一幅三羊開泰壁畫,顏色不甚鮮明。隔得遠了不太看得清,她也就不看了,每日隻是休養睡眠。
拓拔泓再沒來過永壽宮,他最近忙於朝務,廢太後的事也不提起了。
太子也沒再回來過。
楊信有點想宏兒。宏兒在,宮裏總熱鬧一些,有小孩子的地方,總能多一點鮮活的生命氣息。但拓拔泓已不許太子回永壽宮了。用心了一場,還是什麽也沒留下。
這個新年過的無比蕭索。宮殿外的大雪,經月不歇,馮憑見不得風,也不出門,也無人來探視。除夕之夜,楊信從庫裏放了些錢,發給宮中宦官和宮女們,大家愁悶了月餘的臉上,終於見了點喜色。這讓楊信微微有些欣慰,畢竟過年了,總不能垂頭喪氣的。
馮憑略微能起坐,楊信讓膳房弄了一鍋羊肉咕咚鍋,這東西滋補的,她已經好些日子沒粘葷腥了。
拓拔泓在永安殿大宴群臣,鼓樂笙簫的聲音,還有焰火聲傳到了永壽宮這邊來。那邊越是熱鬧,越顯得這頭寂寥冷清。楊信怕她聽了心煩,就早早的閉上宮門,殿門。他將食案置在榻上,炭火鍋子擺上來,馮憑披了衣起坐,楊信陪她吃,給她侍奉碗筷。她倒是真的吃了,喝了一小碗湯,吃了幾塊肉,楊信沒太動筷子,伺候她吃完,剩下的讓宮女宦官們撤下去分吃了。楊信服侍她休息,她忽然說:“你留下,陪我說一會話吧?”
她醒來這一個月裏,第一次真正開口說話,問了許多事情。大抵是有關李益的。
她問楊信:“他真的死了嗎?”
楊信沒法撒謊,隻能告訴她,真的死了。
她大概也早就知道了,也沒有再有什麽激動的反應,隻是沉默。
過了許久,她又問道:“他死的痛苦嗎?”
這個話,她終於有勇氣問。楊信告訴她:“他死的很平靜,沒有痛苦,也沒有掙紮。”
她不敢深問,隻是聽到他死的沒有痛苦,便心裏安慰了一些。
她問道:“他葬在何處的?李家沒人了,是何人收斂的屍骨呢?”
楊信說:“是臣讓人去收斂的,葬在北邙山上。”
北邙山,那確實是一座墳場。
她又林林總總的說了很多,提起李益的家人。她還記得李益有個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李家的僕人,宅地,家中的財物,收藏,她一樣樣問起,楊信告訴他:“李家宅邸,家中財物,都已經被轉手,四散流落,臣花費重金,將其全部收購了回來。現在寄在專人名下代為保管。娘娘關心的事,臣也都早早想到了,已經安排妥當,娘娘放心吧。”
她嘆口氣:“你出的錢,去庫裏支出吧,這花費恐怕不小,你哪有那麽多的錢。”
楊信隻低首不語。
兩人談了一會,她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問起,唯恐哪裏顧及不到,楊信也不厭其煩,大到房子地基,小到一瓦一草,都告訴她來龍去脈。她有些歉疚地說:“可惜出不了宮,不能到靈前去拜祭了。”
其實楊信知道她不是出不了宮,隻是沒有名義。一個罪臣當死的,她一個太後,去拜祭,怎麽說呢?沒有說的出的由頭。
隻能作罷了。
她想起那把玉梳,問楊信,楊信給她拿了來。東西已經摔壞了,包在一塊手帕裏,用盒子收著,她拿出來,在手上看了許久,末了也隻是落淚。
她已經很久沒落淚了,忽然又睹物思人,掉了幾滴眼淚。楊信勸她:“人死不能複生,娘娘保重身體,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隻是已經找不到它長久下去的意義了。
她嘆氣道:“我要是死了,對不起你這番殚精竭慮的辛勞了。”
楊信道:“娘娘體諒臣的心意,臣便放心知足了。娘娘不是自己一人,娘娘要是沒了,這一宮的人都沒指望了。臣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往後往哪投靠。就算是為了臣等,也請娘娘振作吧。”
她難過道:“辛苦你了,等我好些了想法子再補償你。眼下實在無力,這段日子,你先擔著吧,事情繁雜,辛苦扛一扛。”
楊信得她這話,也不算白辛苦,扶著她躺下:“臣明白,娘娘如今隻管休養身子好了,別的事情都不用操心,都交給臣吧。”
她和著眼淚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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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太子
馮珂提著鳥籠子過來, 站在馮憑榻前,像隻鮮豔的百靈鳥似的說:“我聽說姑母病了,姑母思念李令, 我把這個鳥兒帶過來給姑母解悶。”
她從籠子裏捧出一隻鹩哥, 黑羽藍翎, 頭上一撮黃毛,正是花椒。
原來李益送的, 馮珂喜歡,天天喂它食。後來馮憑和李益分手,便把這鳥給馮珂帶回家養了, 沒想到她養得還很好, 毛光水滑, 黑的越發油亮亮的,兩隻漆黑的圓溜溜的直轉, 看起來精神十足。
“姑母你聽,它會學李令說話, 你聽它聲音,就像看到李令一樣。”
花椒便念起了詩:“白馬篇~”
“白馬飾金羈~”
“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
“幽並遊俠兒~”
馮憑神情迷離, 聽著花椒念詩,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她感到一種世事無常, 而又終歸輪回的奇妙,他死了,然而他的聲音仍活在世界上。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他,隻是由他延伸出的符號。
馮珂彎著腰, 抱著她胳膊,活潑而體貼地說:“姑母能常常見到李令,就不會傷心,身體就能很快好起來了。”
少女活潑明媚的笑容,驅散了永壽宮的陰霾。馮憑不再每日躺在床上養病發呆了,她開始下床,每天早上天剛剛亮,晨光熹微時,她便下了床,穿衣來到鳥架子前,看一看花椒。花椒踩在臺子上,用喙沾著水罐裏的水,梳理翅膀和背上的羽毛。她在旁邊看半天,等它梳理完了,親自給它打掃,換水,又給它準備小米、蛋黃等食物。
她閑來無事便站在鳥架子前喂鳥。
馮珂說:“它喜歡吃米蟲,我在家裏每天喂它吃米蟲。”
她看姑母喜歡喂鳥,便積極地跑回住處,拿出一隻小盒子打開。馮憑乍一看,就見一堆白色的米,中間有白色的蟲子在蠕動,看著怪惡心的。馮珂給她示範,用個小夾子夾起一蟲,伸到花椒嘴邊,花椒一偏頭,一喙啄走了。
馮憑也學起馮珂,養米蟲了,沒事去開開盒子,看看蟲子的長勢,用夾子夾起一隻,給花椒加餐。這成了她寂寞生活裏唯一的樂趣。喂完花椒,楊信把她請到梳妝臺前,給她梳頭。她足不出殿,也不怎麽正經打扮,赤著腳踩在錦地上,身上穿著睡覺的抹胸長裙。殿中炭火催的溫暖如春,但楊信仍怕她會著涼,總在外面給她披上一件薄的帶袖的襖子。她素著臉,也不施脂粉,楊信將她濃密的烏發用簪子給挽起來。
楊信漸漸,跟她提朝中的事,提拓拔泓:“皇上這一個多月,都沒有再提廢太後的事了,估摸著這事過去了。聽說皇上下個月打算要禦駕親徵,我看他是想出宮躲清淨去了。最近他被廢太後的事搞的頭大,大臣不支持他,面子上也掛不住。”
馮憑冷笑一聲而已。
楊信說:“可惜,現在太子也不在了。”
楊信是很牽掛宏兒。
宏兒一直在馮憑身邊,跟馮憑最親近的,而今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了。楊信害怕宏兒被別人搶走,那這幾年的辛苦養育全都白費。楊信一直想勸說馮憑把宏兒弄回來。
怎麽弄回來,自然是求拓拔泓。但是這話他不敢說,怕她生氣,他倒是想去求,要是他求能有用就好了。
“聽說太子很思念太後,每日都吵著要見太後……”楊信說:“這孩子可堪培養的,娘娘不能就這樣罷手,好不容易養成這樣的。”
他其實也知道求情不管用,拓拔泓不會聽的,他勸說她:“要是娘娘有別的法子,能把太子重新弄回身邊,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