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舉了兩根手指朝天:“媽媽發誓再也不這樣做了。以後再這樣,宏兒就再也不原諒媽媽了,媽媽就再得不到寶貝了。”
她誓言誠懇,表情認真,是誠心認錯的樣子。
宏兒含淚注視了她一會,漆黑的眼珠子好像有墨汁要流出來。
馮憑看他不說話,說:“這樣可以了嗎?”
宏兒揉揉眼,小聲說:“可以了。”
馮憑手夾著他腰,把他提起來,放在懷裏坐著。
馮憑又抱著他哄了好長一會,宏兒才高興起來。這時他直起來,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埋在她懷裏,小聲說:“我知道,你和父皇吵架了,所以父皇不讓我來見你,不是你的錯。所以我不生你的氣。我剛才說那些,隻是試探你,想嚇唬嚇唬你。”
楊信在旁邊都聽笑了。心說,這孩子怎麽能這麽可愛呢,難怪太後這樣都舍不下他。
馮憑也笑,摸著他腦袋:“對啊,媽媽怎麽會不要你呢。”
宏兒說:“父皇打仗去了,我就跑來找你了。等父皇打仗回來,消氣了,我就勸他,不要跟你吵架。”
馮憑笑道:“好,到時候再說吧。”
哭哭鬧鬧了有半天,總算和好如初了。馮憑把衣服給他換上,懷裏給他抱個小手爐,免得凍手,帽子帶上,這才吩咐傳膳。
飯菜和點心,都是宏兒平常喜歡吃的。
他的口味像他爹,喜歡吃魚,喜歡吃鮮的甜的。馮憑拿熱巾子給他擦淨了手和臉,胸前圍了塊方巾,便給他弄食物,盛湯。馮憑問他早上吃的什麽,又問這幾個月在做什麽,不一而足。
外面有幾個侍臣,探頭探腦的,楊信過來在她跟前耳語說:“是太子少保劉慈和太子府上詹事,剛新任的,叫卞和,剛剛外面等著,想接太子回東宮去呢。”
馮憑說:“太子才來了一會,他們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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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信說:“看樣子是挺急。我勸他們先回去,非要在外面等著。”
拓拔宏大概是聽見他們說話,他從埋頭的碗裏擡起小臉:“是不是劉師傅他們來了?是要讓我回去嗎?”
“我不想回去,我想和媽媽多呆一會。”
馮憑安慰他:“你慢慢吃,不急,今天不回去。”
拓拔宏看她臉色,有點生氣,一臉乖巧勸慰說:“媽媽,你別生氣,他們隻是想讓我回東宮去念書,不是誠心跟你過不去的。”
馮憑很驚訝,感覺幾個月不見,宏兒長大了很多。她奇怪道:“你怎麽學會說這個話的?誰教你的?”
宏兒說:“是師傅教的。”
馮憑點點頭,心說,這孩子也太早熟了,聰明的讓人吃驚。自己錯過了他幾個月將近半年的成長,都有點跟不上了。
“咱們吃飯吧。”
宏兒不安地說:“媽媽,要不你讓人去跟劉師傅他們說一聲,讓他們先回去不要等我,我一會回去。或者請他們來殿裏坐著等,不要在外面站著了。”
馮憑說:“這又是誰教你的?”
宏兒說:“也是師傅教的。”
馮憑皺著眉,心裏不大高興。這世間的道理,她總希望由自己親自教給宏兒,不希望由別人來教。不過看宏兒這樣懂事,他那師傅應該還不差,馮憑隻得勉為其難將兩位東宮官僚都請了進來。
太子少保劉慈,東宮詹氏卞和,一齊立在殿中,向太後太子請安。馮憑面帶倦色道:“你們都先回去吧,太子在我這裏,還怕我吃了他嗎?宏兒同我多月未見了,好不容易見一面,今天我們娘兒倆要一塊親熱親熱,多說會話。”
這二位面面相覷,暗暗交換了一下眼神,劉慈說:“臣是擔心,太子近日每日都有功課,怕留在太後這裏,耽誤了學業。且皇上任命太子監國,朝中的事情還要太子拿主意,東宮暫離不得。再過一個多時辰,高傅要進宮給太子授課了。”
馮憑道:“朝中多大的事情,要太子拿主意,你們自己商量著拿就是了。這太子監國什麽意思,你們還不懂嗎?他還真能監國理政了?”
劉慈說:“話雖如此,可太子總不好不在場。我們總得告訴太子知道。”
馮憑打斷道:“行了二位,我明白你們的苦心。今天是第一天,讓他休息休息吧,天天這麽折騰,他這麽小,怎麽受得了。今天在我這裏,明天我把他送回東宮去。要不這麽著,以後白天他到東宮去讀書,跟你們監國理政,晚上再把他接到永壽宮這邊來睡覺休息。這樣也不難為你們,我也能見著他。”
劉慈跟卞和就再度交換眼神。太後話說的這樣,確實也無可反對,劉慈隻得道:“那一會高大人進宮來?”
馮憑說:“高盛一會進宮,讓他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我跟他說,你們今日就回去歇著吧。”
將劉、卞二人俱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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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恨他
擦過嘴, 漱了口,食案撤下去,宏兒眼皮困倦地耷拉下來, 說:“媽媽, 我困了。”
馮憑說:“那睡一會吧。”
宏兒說:“我要和你一起睡。”
馮憑將枕頭墊高一點, 抱著他靠在懷裏,哄他:“睡吧。”宏兒閉著眼睛, 手摸到她胸口。他還小,還戀奶,總是要摸著她的胸口才會睡覺。
宏兒全身都是肉滾滾的, 抱起來有股淡淡的奶香氣, 四肢格外柔軟。
馮憑心想:他是拓拔家的孩子。
李益已經碾作塵泥了, 她卻還在這裏疼愛撫育著拓拔家的孩子。她感覺很對不起他。
她同殺了他的兇手在一起,歡歡樂樂好似一家人, 他在地下該是多麽的失望呢?
她對不起他。
可是她要活著。要活著,隻能如此強顏歡笑, 要活著,就必須忍耐, 接受現實。宏兒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不能放手。
她要抓住宏兒。
宏兒乖巧。但越是乖巧, 她心裏越是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小狼狗,養的再親熱,它血管裏還是狼的血液,早晚也會變成狼。不是親生的崽子, 總歸是不一樣的,更何況她殺了他的母親。
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恨她,忽然沖自己龇起獠牙,要給他那死鬼母親報仇。人都是這樣的,不管自己的養父母對他有多好,等他長大了,卻總想尋找自己的生母,追根溯源。她想:她不會等到那一天的,不會再培養另一個拓拔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就先下手為強,親手掐死這個孽障。
一個時辰之後,高盛來了,在外面求見,宏兒已經睡著,馮憑也就下了床來召見他。一番君臣免禮過後,高盛落了坐。
高盛精神瞧著還健朗,馮憑關心了他一番飲食,心中盼著他要活到長命百歲才好。
談起宏兒讀書的事,馮憑說,要讓宏兒白日去東宮,晚上回永壽宮,高盛也點了頭。馮憑問:“宏兒最近學習讀書如何?”
高盛說:“太子殿下很向學,讀書十分認真,倒是個好苗子。”
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熟人似的,馮憑和他宮裏宮外,朝堂野下的聊了許多閑話。倒沒什麽重要的內容,隻是吃喝拉撒,孩子讀書。朝廷大事,她倒是事不關己,不愛理會的態度。高盛也是兢兢業業做好自己分內事,教育太子,對馮憑和拓拔泓之間的事,絕不過問。
高盛離去後,馮憑再睡不著,便來到鳥架子前,繼續喂鳥。
李益,李益。
她腦子裏總是回想這個名字。
拓拔泓不在了。
她忽然想,她興許可以出宮,去看看他的墓,同他說說話。她叫來楊信詢問此事。
楊信說:“去倒是能去,隻是路有點遠,這一來一回,怕是要花費大半天時間。這會已經是下午了,夜裏回來城門都閉了。”
楊信建議她:“今日太子也在,娘娘不如陪一陪太子,臣今晚打點車馬,明日一早,便陪娘娘上山,時間充足,也免得來去匆匆。這會去太著急了,去了也做不了什麽。”
馮憑想他說的有理,便應了。
她有點累了。
她身子並未完全恢複,但凡起坐一會,走動幾步,便容易累。
上午不過見了幾個人,說了幾句話,這會便有點頭昏腦漲的,腰背酸疼,四肢無力。這種現狀讓她很難受,她感覺自己已經完全是個病秧子了。
她回到床上,抱著宏兒,想接著休息。頭挨著枕不一會,就睡著了。
她的睡,更確切的說,是昏迷。因為她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睡,人沒有那麽多的睡眠。而她在睡醒之後,並沒有感到精力充沛,身體恢複,反而是感覺異常疲憊。
黃昏時間,馮憑帶著宏兒,到禦花園裏走了一遭,瞧了瞧春天景色。許多花兒都開了,景色十分好。然而也單單隻是好,無甚特別,都是看膩了的。她有點向往江南的煙柳和荷塘,洛陽城外的碧波萬頃。她越來越不喜歡平城,這地方,枯燥乏味,不是冷就是熱。
那時有衆妃嫔在,又有大臣進宮來說話,都圍繞著太子和太後,氣氛竟有幾分熱鬧。拓拔泓走了,馮憑感覺渾身從內到外的鬱氣一掃而空。不知道他這回要出去多久,馮憑盼望著,他永遠不要回來才好。
晚上,宏兒留在宮中,陪馮憑一塊用飯。
宏兒從不嬌氣,馮憑讓他早早學習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飯。馮憑說,男子漢,吃飯穿衣的事,得自己動手,不能連這種小事都學不會,還假手於人。皇帝要治國理政,掌管天下,要知道百姓疾苦。如果連吃飯穿衣都假借人手,又怎麽可能會去關心隴畝,柴米貴賤。宏兒對她的話,總是牢記在心,一言一行都按她教的做。吃完飯,馮憑看他小小一個人在那自己拿香膏搓洗小手,就是不要人幫忙,心裏又甚憐甚愛。
他將香膏抹到馮憑手上,拿小手搓她的手,專心致志地:“我們一起洗。”
馮憑將他抱上床,換了衣服,將他小肉身子摟在懷裏。今夜是個難得的夜晚,她已經將近半年沒有這樣輕松的休息了。
她睡的很熟,夢中感覺到有熟悉溫暖的氣息,不似之前那樣冰冷。
次日天未亮,馮憑便醒了,宏兒要去讀書,她要出宮一趟。她給宏兒梳洗穿戴好,早膳送上來,用了早膳,外面已經有東宮的官員候著,馮憑讓內侍陪著送他去東宮。臨出門時,宏兒向她拜別:“太後,兒臣去了,晚上回來再向太後請安。”
膝下有兒初長成。
她目送他離去,一身悵惘,滿懷蕭瑟。
楊信進殿來告訴她:“車馬隨從都打點好了,一會咱們坐馬車出去。今早上霧有點大,天有點冷,要多穿點。晚上可能要下雨,咱們早點去早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