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怎麼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報完後。 ”
氣氛陡然靜默下來,他們之間不怎麼提到祖母,隻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槍舌戰。直到今年,這團將他們籠罩了近百年的迷霧逐漸散開,再提起,才不至於那樣死氣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會,好似興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聳聳肩:“現在說這些還早。王庭現在越蹦越高,行事越來越無所顧忌,怎麼對江雲升動手都夠人愁的。”
他視線轉了個彎,落回她身上:“剛才發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經傳到江無雙耳裡了,還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斷巫山助力,生機之箭始終會抵在四州咽喉上。”
溫禾安平靜地回答他:“江無雙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李逾皺眉,以為她如此篤定是得知了巫山後續有對付王庭的絕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陸嶼然今日所作所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麼想的?世家與我們走的永遠不會是同一條道,你和陸嶼然當真合適?”
“他做得沒錯。”
溫禾安沒在這事上多說什麼,她摁了摁額角,走到書案前,從袖中取出幾樣東西,分別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塊李逾眼熟的東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著問:“這是做什麼。”
溫禾安在桌面鋪紙,提筆,一條條蜿蜒墨線浮現,看了一會,李逾認出來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統領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實際上,九洞十窟分崩離析很久了。
“巫山與王庭交戰,會先爆發在九州西北與東北,持續時間長達數年,這段時間三家騰不出手管別的地方。若要收復失地,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機會。”
溫禾安皺了下眉,接著說:“巫山有隱世家族出手相助,陰官家站隊,神殿在,九州防線在,不出意外沒有輸的可能。天都有心攪局但自顧不暇,會被王庭一盆汙水拖住。而戰爭損耗元氣,三家各自休養生息,前後加起來數十年,九洞十窟可以發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極了。
這是在……給他分析未來九州風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塊十二神令,壓在溫禾安那塊旁邊,一個不可思議的推測湧上腦海:“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讓我,去爭未來帝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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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是被哪個字眼戳到,溫禾安的腦子裡眩暈了下,沒有否認。
李逾呼吸靜了一會,才壓低聲音問:“不是、你怎麼想的。”
這是嫌他活得太長了啊。
溫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溫柔,此時卻復雜得讓人難以讀懂,須臾,她輕輕說:“以後發生同樣或者更為惡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來。今天我或許可以阻止江無雙,可若是整個王庭兵臨城下,三位聖者七十二席長老數千執事,一人之力終究太微弱。”
“在實力不足以橫掃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對抗世家。”
“李逾,別在九洞十窟當隻吃闲飯的邊緣人物了,再這樣下去,你誰也護不住。”
李逾聽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將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龐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個家,他的師尊,師兄妹,乃至聖者,個個都好,他人生中唯有兩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帶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帶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條危險且無法回頭的道路,哪天就將天捅個窟窿沒命在了,這等情況下,他沒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來,他掛著少門主的名,實際行如孤狼。
族中要鬥就鬥吧,要亂就亂吧,他現在管了也沒用,哪天他不在了,豈不更亂。
溫禾安將腰牌,城主令與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現在起,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給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爭去奪。”她頓了下,抿了下唇,說:“以後找個機會,替我給陸嶼然。”
李逾心中霎時湧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溫禾安這些話,他越聽越不妙,此時下意識反問:“給我?你呢?”
“你怎麼不自己給。我去給,我說什麼。”他緊盯著溫禾安的眼睛,實話實說:“我跟陸嶼然不對付。”
“我在暗,短時間內不適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給陸嶼然他不會收。”溫禾安淡然道。
“你這是,要和我聯手將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搖頭:“這可不是你的作風。”
她現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攬不來的香饽饽,站在哪邊,哪邊就多了位未來聖者,九洞十窟還原本就有一位聖者,若是他師尊知道,此刻得舉雙手雙腳贊成,同時出去放一百響煙花慶祝。
溫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說的,真正的世家,和我們走的永遠不會是一條路。”
就像選殺戮之鏈,生機之箭的,與選止戈,豐收的,不可能成為同路人。
“既然選了止戈,就讓它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話說得差不多,溫禾安往外走,同時撂下一句:“自雲封之濱突破後,我的修為一直未曾穩固,接下來我要找地方閉關,這些事你看著辦。”
書房門被她推開,沒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風尋到豁口撞進來,帶著熱意,滾得人面頰發燙。
溫禾安給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張紙,好似話到半截畫了個倉促的句號。
不知該怎樣與他體面道別。
而此時此刻,信才圓滿。
溫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寧的腦海中終於靜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帶走。從此你不再為仇恨所捆縛,你該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擁抱每一段奇妙羈絆,接納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負。
李逾為祖母報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為溫禾安報仇。
他的妹妹瀟灑颯爽,從容不迫,給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負了她的人,都將先她一步闔眼。
她自我了結,別人插不了手,連唏噓同情都尤為多餘。
溫禾安沒有立刻去找陸嶼然,她靠在連通幾間廂房的垂花門邊翻開四方鏡,將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這邊一開口,那邊巫久沒想到有這麼好的事,立刻歡天喜地放下手邊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這些,她仰頭看湛藍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陽穴,又掐了個清塵訣,將後背和額心上因為混沌和源源不斷被放大的情緒驚起的冷汗清洗了,覺得稍微幹爽一些,決定去見一見羅青山。
羅青山還在私宅裡,陸嶼然和商淮還有事要做,已經回城主府了。
救下來的十五名長老傷得十分嚴重,個個吊著一口氣,即便是羅青山在,也不敢保證都能活下來,開了藥扎了針後,交給別的醫師接手照料了。
溫禾安一擲千金,將私宅邊的茶肆租了下來,羅青山上二樓,發現竹凳竹桌擺得齊整,桌面锃亮,放著幾碟瓜子花生牛軋糖這樣的零嘴,除此外一個人也瞧不見。
羅青山不知自己心裡藏著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見到她,還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見到溫禾安的第八感後,這種不自在甚至變為了難過。
醫者仁心。
他透過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溫禾安那顆心,晶瑩剔透,閃閃發光。
這麼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後一刻,江無雙那樣的人卻能長長久久活著,當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逐鹿天下,憑什麼。
溫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對面,聲音稍微有些啞:“請坐。”
羅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說了,我這邊出了點急事,需要羅公子幫忙,會耽擱一兩天。”
溫禾安指尖敲著桌面,慢慢放出結界,側臉朝向窗外,因為她神跡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湧動,如獲新生,一派喜氣洋洋,她看了一會,看向羅青山,坦白道:“之前兩次見羅公子,心有顧慮,手段並不光彩,這次想和公子開誠布公聊一聊,問些事。”
羅青山懵了下。
怎麼。
哪兩次。
溫禾安輕聲道:“我身上又出現了別的妖化特徵,有幾日了,現在腦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陽穴,無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亂轉,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羅青山的表情一瞬間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覺屁股上釘了釘子,現在唯有一個念頭:這件事必須第一時間告訴公子了。
但在溫禾安的結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女君……”
溫禾安伸手壓住他滿臉為難,欲言又止的話語:“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隻是人死前,終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確認一遍。”
她端起杯盞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沒辦法,是嗎。”
羅青山沉默不語。
溫禾安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沒再喝第二口,雙手交疊,坐得挺直,一時也沒有別的話。她懷疑過是異域相的緣故,可她問過奚荼,溶族的相並不會外顯,隻有吞噬這一項內在天賦,且她的血脈之力已經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
“是、是這樣的。”羅青山低著頭開口:“妖血侵蝕身體到了極深的程度,人無法保持清醒,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到最後徹底喪失神智,身體完全被妖氣充斥,開始攻擊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後呢。”溫禾安聽完,問:“需要特殊處理嗎。”
“要的。”
“你身上可有處理的藥物。”
羅青山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好一會才開口:“人死之後,妖血變作妖氣,鎮壓妖氣的方式如今有兩種,公子的第八感與陰官家的妖眼。暫時還沒有藥物能夠處理。”
妖眼搬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