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隻能用陸嶼然的第八感。
溫禾安用手搭了下眼睛,停了一會,她收拾好情緒,側首看了看窗外漸漸高懸的烈日,說:“我約了老朋友們在琅州那座荒山邊上,泗水湖畔見一面,是王庭和天都的一些難纏角色。那裡靈氣渾濁,野獸橫行,沒有住人,發生變故後,短時間內妖氣不會逸散。”
羅青山開始聽不懂了,雖然聽不懂,但是手掌還是發自本能懼怕地顫起來。
他注意到溫禾安眼睛有一點紅,像碾碎的桃花汁,聲音還是很穩,像早就想好了一切:“在這之前,請羅公子在這裡歇下,該準備的房間裡都備好了,時間不會很長,就在明天這個時候。”
“結界會在我死之後消失,到時煩勞羅公子跑一趟,帶他去鎮壓妖氣。”
這下羅青山懂了,透心的涼意從後脊攀爬全身,他頭皮發麻,見她將話說完就要走,急忙起身,搖頭又搖手,聲音結巴:“不行,這樣不行。公子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怎麼接受。”
失而復得又生離死別。
溫禾安
做足一切準備,陸嶼然卻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後要面臨的,卻是施展第八感將她的屍骨鎮壓,鎖封在妖骸山脈。
羅青山想都不敢想。
作為送信人的他有沒有命活都在次要,但這無疑會要了陸嶼然半條命。
溫禾安沒有駐足停留,她低聲道:“抱歉,麻煩了。”
城主府上,一條條消息從商淮嘴裡到了陸嶼然的耳朵裡。巫山連王庭內部都能混進去,他真下了命令查李逾,那麼李逾乃至九洞十窟近期所有動作都逃不過暗處無數雙眼睛。
商淮咂嘴,不知道怎麼溫禾安突然站了九洞十窟的隊。
但兩個人的事,他也不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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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溫禾安的腳步聲一靠近,他就二話不說地起身推門出去了,屋裡的氛圍已經快要結冰了,他真待不住。
兩人一個進一個出,互相頷首,然而錯身而過時,商淮的腳步定在空中。
眼前驀的一片恍惚。
待門關上,商淮慢慢在牆邊蹲下,無聲壓抑地抽了口冷氣,腦海中一時湧入的畫面太過突然,叫他蹲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他看到了溫禾安的一段記憶。
書房裡沒點香,陳列了足足兩排長櫃的古策與竹簡,仍顯寬敞,空氣中有陳舊紙張的味道。
陸嶼然站在珠簾前,手邊別無他事,等她有一會了。
溫禾安知道會有這麼一次,她若不來,明天事情就有中途敗露的風險。
她站在陸嶼然跟前,仰著頭看他,兩人之間仍有段距離。
陸嶼然視線在她臉上流動,神情清疏冷漠,怒意深深盤踞在眼底,沒表現出來,摩挲著自己手腕,問:“這段時間一反常態,是因為李逾?”
溫禾安訝異,旋即搖頭。
施展第八感時她頭發散了,下來後隨意用綢緞在發尾一系,跑了兩個地方後眼看著松下來,氣質更溫婉幹淨。她專注看他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讓人不由自主相信。
“你加入九洞十窟,並非攬權,而是放權,你將絕對的掌控權交到了李逾手中。”
陸嶼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好像在試某種反應,她不躲,心情也沒好到哪去,聲音緊繃:“你自立門戶,或權衡利弊後加入哪家都沒事,你自行處理,我不過問,可掌有主導權的卻不是你。”
“我想了許久,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完全追隨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對巫山宣戰,你也會站在他身後對我刀劍相向。”像聽到什麼可笑的話,他睫毛往下壓,掃出一片揮之不去的陰翳,話語緩慢,好似自己也在艱澀消化:“費盡心思奪來的城池給他,忠心耿耿的下屬給他,連十二神令都給他了,嗯?”
“李逾覺得我非善類,所以你也覺得我非善類,非良配。”
陸嶼然將四方鏡往手邊空櫃上一壓,發出碎裂的脆響,他恍若未聞,慢條斯理:“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幫李逾奪帝位?與我徹底決裂?”
溫禾安沒想到他現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歸屬位置,轉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傳承之後的又一突破。
她否認:“沒有。”
溫禾安張張唇,眼中光彩時亮時暗,在妖血的影響下,她的某種本該一閃而過,極微渺的想法被無限放大了,最終說:“我隻是覺得,除了世家,九州應有別的力量存在。沒有在塵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陸嶼然這回是真笑了。
溫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稱頌,他覺與有榮焉,然四州的百姓並不那樣好說話,一個人有旁人襯託,方能昭其善,頌其德。這次永州突變,他與江無雙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眾生,十五個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數十萬生靈的性命更為重要。
說得再難聽點的,罵他無帝主之風,德不配位。
商淮聽得跳腳,憤懑難平,陸嶼然聽了就過了,不會真跟他們計較。
可面對這雙眼睛,陸嶼然卻能聽到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發出了像鏡面落地一樣的碎裂聲,他能接受世間任何人的抨擊質疑,唯獨溫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溫禾安道:“不是。”
“是。”
陸嶼然抬起她下巴,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蒙而猶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這樣想的。”
夏風停歇,各種蟲鳴聲偃旗息鼓。
陸嶼然心頭一滯,闔眼,將從未訴諸於口的傷口撕開逼她直視,話說出來,鮮血橫流:“溫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鎮壓妖骸是什麼滋味嗎,知道從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禮的滋味嗎,知道九州防線上,年復一年與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嗎。”
你見過我承受“鎮噩”之力時,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時的模樣嗎。
你怎麼會完全傾向另一個男人,傾盡所有達成共同陣營。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陸嶼然將自己手中的三塊十二神令甩出來,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顫動難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讓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麼東西,配不配。”
溫禾安眼睫動得像旋飛在風中的兩片飄葉。
他最終松開手,聲音冷得沁骨:“你認可他,用全盤否認我百年來存在於世上所有意義這種方式?”
徹骨冷水自頭頂潑下,溫禾安尋回半數清明,正如她對李逾所說,她覺得陸嶼然沒有做錯。就算那十幾個人沒有打探到有關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換取他人生的犧牲品,若是如此,身懷妖血卻被庇護深藏的她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但另一件事,陸嶼然說得一針見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風,和他的相處也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不主動接觸,不過度深入,怕總有一日,會有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的一天。
人總有私心,溫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夠了苦,她總祈盼著兩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後,有人願意發自內心地為苦苦掙扎在塵世中的凡人爭一線生機。
站在她的角度與立場上而言,李逾更合適。
為什麼。
因為陸嶼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認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應該的。
好像百年裡禹禹而行的堅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輕飄飄一掠而過,不值一提的。
生來就被賦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沒有發自內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來得真誠,永遠有被挑刺的地方,永遠做得不夠美滿。
妖血無條件放大了這個想法。
可這個想法本不該存在。
為九州做事,盡自己所能,難道也分什麼被動主動嗎,也分高尚低劣嗎。
溫禾安慢慢捏緊了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小而艱澀:“這是最後一次,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閉關。”
陸嶼然疲憊沉默,撐著桌面凜然無聲。
門被輕輕闔上。
再進來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陸嶼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燒,又是怎樣的失望,吵得不歡而散,還是第一次見呢。他本來沒打算這個時候進來給自己找罪受,但事關溫禾安,真耽誤什麼事,吃苦的還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說話,突然瞥見隨意丟到一邊的十二神令,睜大眼睛:“你們吵架可真闊綽,用十二神令來吵?”
陸嶼然坐在一張梨花椅上,天色漸黑,夜色闌珊,他一直不曾挪過地方,此時才抬眼:“說。”
“我真不是來勸架的。”
“你們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
他聳聳肩,口風倏然一變:“但我來呢,還是想說一句,這個事,你別太生氣,也別對二、女君說太重的話,她挺不容易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