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裡重新煥發生機,斷折的秧禾挺立,枯敗的葉片舒展,谷粒一顆一顆綴在枝頭。
時光恍若倒流。
無數人驚愕地站起來,張大嘴,他們茫然看四周,再看天穹中安靜站立的女子,不敢置信,不敢眨眼,須臾喜極相擁。
溫禾安閉上眼,睫毛長垂,將掌中溫熱的靈力不遺餘力地送出去。
她有個願望,這個願望自少時埋在心底,到九境時終於找到機會能夠實現。有過猶豫,有過遲疑,她不太勇敢,也並不多善良,但做出這個決定,哪怕生死垂危,最無力的關頭,也沒有後悔。
——她祈願,數百萬裡九州山河,千餘座城池,凡到收獲時,凡她走過之地,凡有人認真下種,耕耘,為田裡五谷付出辛勞汗水,都將得到意外的收獲,以此撐過嚴冬酷暑。
——這是她的第八感,是她的意志,無止境的戰亂不能改變它,惡劣的天氣不能改變它,別人的第八感更不能。
商淮仰頭看著她,他看得專注認真,此時太多話都是徒勞。
他幾近肅然起敬,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手掌中都是汗:“果然是、這也太酷了。”
陸嶼然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綢緞,抓在手裡,尚未恢復正常的眼瞳裡是女子小小的縮影,他久久地看著溫禾安,商淮從他眼中看出極為外泄的情緒。
他用手肘撞了撞陸嶼然的小臂,破天荒沒得到冷厲的警告,他禁不住揶揄:“帝嗣有何感想?是不是覺得很驕傲。”
良久。
陸嶼然回他:“嗯。”
另一邊,李逾站起來,他身邊的巫久已經瘋了,嗷嗷叫個沒完,上蹿下跳,行跡瘋魔。今天之前李逾覺得他對溫禾安的推崇隻是一時的,今天過後覺得可能會持續一輩子。
他挺直脊背,桃花眼中同樣光彩連連。
他也有過同樣的抉擇,但沒能做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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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她,可真夠厲害的。
夠離經叛道。
夠迷人。
不愧是他妹妹。
李逾眼中是女子溫婉靈秀的臉,腦海中卻浮現出小時候的記憶。
溫禾安被祖母牽回家的時候,小小一個,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她的名字是破落小巷中幾位老人一同想的。老人們不識幾個字,沒條件引經據典地想高雅非凡的字,但同樣鄭重,最終喚她禾安。
禾安。
在他們心中,小禾有世上最青翠的生命力,代表著希望和一切美好的東西。
她是一根小小禾苗,本該枯萎,又自他們手中汲取一線生機,願她往後如禾苗般茁壯平安長大,結出自己的累累果實。
而時隔百年。
溫禾安讓她的名字實現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圓滿。
她一人,便使九州五谷長安。
遠處,聞人悅和哥哥站在一起,被這幅畫面震撼得眼瞳收縮,她道:“我第一次覺得,巫久的眼光很不錯。”
她身側站著一位隱世家族的的青年,青年話少,同樣在看,看了許久,說:“既有絕頂的實力,又抱有對生命的悲憫之心,這是大智慧。溫禾安當為我輩第一人,我不如她。”
第110章
這場覆蓋四州的花瓣靈雨下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裡,意識到有轉機的老少婦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懷忐忑地守著, 生怕這是一場稍縱即逝的黃粱夢。
直到稚嫩的穗條抽長出來, 谷粒從幹癟到渾圓,外殼由深青到青黃,壓在粗粝的掌中時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氣中每一寸都彌漫著植株與雨露相逢時特有的清香。
無數人此刻方如夢初醒,耕作了一輩子的身軀如釋重負地壓下去, 雙掌撫著臉,劫後餘生, 喜極而泣。
修士天賦決定了第八感的強弱,“豐收”雖無攻伐之力, 可依舊強大, 它不僅將生機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數奉還,甚至在原有的基礎上更順水推舟添了幾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 如今八月就能收成, 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見的豐收景象。
溫禾安的名字在這半個時辰中, 傳遍了四州。
修士與凡人生活在同個九州中,卻儼然在兩個世界。
修士的目光從來追隨世家大宗,追隨強者, 就算是五歲孩童都知道當世風頭最盛的幾個,說得出個一二三來,可凡人睜眼閉眼想的是家裡的生計地裡的田, 何處有戰亂,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納流民。
他們知道修士厲害到一定程度, 會開啟第八感,每一個都是聖者預備役,隻手遮天。
他們的第八感
每一次出現,都會引來無數修士的狂熱追捧驚嘆,可不論是“水鏈”,“殺戮之鏈”和“生機之箭”,給他們帶來的唯有災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還注重些面子功夫的還會顧忌一些,打起來施展個結界,可若當真殺紅了眼——
總之絕不會是好事。
從來沒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於自己,卻利於他們的。
從沒有人會注意到地裡五谷,在生死與溫飽中死去活來掙扎的他們。
溫禾安的第八感還不曾覆蓋過如此之廣的面積,施展到後面出現力竭的眩暈,她收回手,垂睫緩了下,從半空中躍下,無數道目光注視追隨著她,她早已習慣這種場景,沒有停留。
古舊城樓上有人在等她。
溫禾安甩出個小型結界,陸嶼然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他眼瞳還是偏白,雪眼沒有完全褪去,本應冷意十足,此時卻有灼人的溫度。
她壓住腦海中因為施展第八感而紊亂的心緒,低聲說:“等我一會。”
陸嶼然確定她神情依舊,氣息稍弱但沒有受傷的萎靡,將準備好的丹藥給她:“羅青山調制的,恢復靈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無情揮開了他,此刻冷眼看這一幕,沒有吭聲,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對陸嶼然有多不喜歡。
尤其是經過剛才那件事之後。
人注定會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問題,這無可厚非。
溫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過來。”
陸嶼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傷重的長老了,他們這段時間會住在城主府上,溫禾安與李逾則踏進了城主府中一側偏院中。
但沒有立刻談事。
進書房前,溫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點事,等會來。”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見,又是個大忙人,李逾頷首,也沒細問,抬腳推門進去。
溫禾安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偏房,抵門又合攏,手指微微顫抖,在門關上的一霎甩了個結界摒棄一切窺伺。
下一刻,她抵著門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縫間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腦海中似乎有一顆急促跳動的心髒,起伏時發出雷鳴般的震動,讓她思緒混沌一片,許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緒翻攪上來。
如墜深淵。
溫禾安找出瓷瓶,揭開瓶蓋咽下幾顆丹丸,溫熱的藥力很快在脈絡中起伏,靈力慢慢恢復,可情況並沒有好轉。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徵出來了,意志混亂也應證了。
她咬牙壓下渾噩思緒,強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來,掐了個清塵術,又抖著手將提前做好的兩隻耳套固定在耳朵會長出的位置以防萬一。做完這些,才抵著門深深吸氣,竭力調整狀態。
快了。
一切都會在明天結束。
溫禾安十分厭惡這種混沌的惡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覺稍微好點後收拾神情推門而出。
李逾等了一會,他雙掌撐在窗棂扶框上,遙視外頭靜沐在陽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見她來了才轉身回來,破天荒的沒有堅守撂狠話之後必定冷她一段時日的原則,說:“說吧,找我又有什麼大事。外面那麼多隱世家族給你遞橄欖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還都晾著呢。”
說起來也是玄妙。
從前溫禾安和天都糾葛不淺,大家都做壁上觀,就算因為她的實力生出招攬之心,說實話,招攬回來也不知做什麼。給的權勢太少,人看不上,給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將她撫養出來,她說翻臉就翻臉了,遑論他們呢。
現在不一樣。
世間強者不少,但心兼大義的少,溫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話語都有說服力。
這樣的人,做不出太沒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攏,結交有利無弊。
況且有許多隱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確實真心實意想認識她。
溫禾安一概沒管。
這處偏院用來待客,看得出很久沒有住過人,但屋裡該有的都有,布置擺設整齊簡樸,幹幹淨淨,繚繞著淡淡的燻香,燻的是檀香,但現在任何一點氣味都撥動著溫禾安的神經,她倚在一張太師椅邊,閉了下眼,睜開時已經恢復平靜模樣。
她問李逾:“你接下來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