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更是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場發生對峙。
他蹙眉,面似謫仙,話語卻格外無情:“看在她的情面上,我當沒有聽過這話。”
“下去。”
李逾抬起手。
陸嶼然冷冷看他,道:“我巫山族人為九州行險事,問心無愧,交給他人定奪生死,絕不可能。”
江無雙遺憾地搖搖頭,雙掌中生機之力越聚越多,最終攏聚為五道生機之箭,他掃視四周,親手將昔日領地變作人間煉獄,身體肌膚因為撐到極限而皲裂,而他還在惺惺作態地表示慈悲:“可惜了。”
至此。
四州植株生機盡失。
天還未亮,現在隻能聽見哭聲何等撕心裂肺,等陽光下落下來,便能清晰地見到慘況。
江無雙心中一口氣總算順了一些,那些人不死,但傷成那樣,也未必能活,至於四州,巫山奪過去又如何?徒有一個爛透了的殼子罷了。
他將五根箭矢擲出,滅世般的動靜壓下來,而他跟在江雲升身後,毫不在意地轉身準備後撤。
陸嶼然卻依舊在往前走,他的瞳仁顏色奇異,雪色未退,黑色又起,成一種琥珀金色,可怖的威壓籠罩下來,隔空鎖定了江無雙。
先前和持有生機之箭的江無雙打鬥,他身上有傷,卻無血液淌出,衣冠依舊整潔。
四州生機盡毀,真正激怒了他。
且此刻再無顧忌。
“誰說你今日能站著走出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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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然第一次在人前動用第八感,結界同時護住了身後城門,在五支生機之箭絞殺而至時,他五指結勢往下壓。
——第八感鎮噩。
九州之內最為神異的第八感,對著江無雙一人發起進攻。
江無雙睜大了眼睛,驚愕至極,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這怎麼可能。
王庭探究鎮噩許多年,知道這種第八感根本不該存在於世間,它太強大,是真正的逆天之術,好在它的強大注定它不能對人施展,這東西原本就是用來鎮壓妖物的。所以他根本沒把陸嶼然的第八感算進去,但怎麼會……它可以隻對一人施展了。
來不及想太多,他腦袋中炸開眩暈的煙花,又像炭火上潑了水,滋滋冒起白煙,之後一切都跟做夢似的。他的聖者之器用在了十二花神像裡,五支生機之箭一被消融,他可以說是毫無防備。
胸口塌陷,被洞穿時,江無雙第一次知道,原來血花濺出是有聲音的,還有清脆的嘎吱聲,那是自己的骨頭接連碎了。
關鍵時刻,江雲升折返回來,顧不得太多,撈著他遁入裂隙中。
此時天也亮了。
戰鬥結束,商淮走到陸嶼然身邊,羅青山也急急奔來,早早準備好了藥丸,擰開瓷瓶遞過去,他默不作聲地倒出來咽下,又拿綢緞覆住雙眼,防止雪眼的力量外溢。
他與人戰鬥基本不會流血,疼痛與傷勢都在內裡,唯他一人知道,而外人判斷傷情全看他臉色。
額心一層細汗被白綢輕緩覆蓋,陸嶼然臉色並不算好,對付有生機之箭加持的江無雙並沒有世人看到的那樣輕松,他問身邊人:“情勢如何。”
商淮靜默了會,如實說:“慘不忍睹。”
陸嶼然腳步一頓,半晌,解下令牌給他:“聯系林十鳶,借珍寶閣的商道,調集巫山境內的糧草運過來。”
“我算過了,但根本不夠。”商淮飛快道:“四州養著整個九州西南地域,共三十七座城池,那麼多人都等著吃飯,巫山也有自己的人要養,還要為和王庭的大戰做儲備,就算能勻,也勻不出多少。”
陸嶼然沉默。
他最終說:“能運多少運多少。”
太陽在此時升起,濃鬱的金紅色傾灑,將一切照得纖毫畢現。
人在此時,言語都太蒼白無力,能做的除了嘆息,隻剩沉默。
一道空間裂隙開在了永州城門下,大戰最激烈的地方。
溫禾安從裂隙中走出來,瞥了眼靜止的城牆,知道戰鬥已經結束了。她皺眉,身體輕巧一躍,登上了城樓,城樓築得高,像一座高高聳起的黑色山脈,而她迎著山間朝陽晨霧,將城中情形盡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著,枯黃的秧葉倒在兩邊,晶瑩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爛,蔫成軟爛一堆,散發出腐臭的氣味。即將成熟的稻穗沒了,飽滿的穗殼變成黑色,那種被焚燒之後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會發出脆脆的破裂聲,捏碎後裡頭空空如也,隻有塵燼。
數千裡糧倉,成了數千裡焦土。
天色尚早,可無數人奪門而出,視線中有數不盡的人,他們或站或坐,臉上驚慌恐懼,不可置信,繼而哭嚎絕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穩些的壯年與老人隻是就地坐著,抱頭蹲著,咬著腮幫,捏著拳頭,彎下脊梁,心中真有與人拼命的數不盡的力量,可又深知這根本無用。
何止無用。
過不了多久,半個月,或是一個月,他們就會活活餓死,他們的屍體也將和這付出了無數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樣,爛在土地裡,化為一捧汙水,無人問津。
死亡的恐懼讓人戰慄。
李逾無聲望著這一切,他也蹲下來,用手掩著頭,那是最無能為力又最痛苦的姿勢。
他以為,自己早就擺脫了幼年的命運。
現在才知。
一切都沒變,他奮力一躍,隻改變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殘酷和世家的高傲沒有因此減少哪怕一絲一毫。
他和溫禾安就是從田地裡,從貧民窟中爬出來的孩子。曾經在無數個晨昏中掐著時間兵荒馬亂地跟著大人的腳步從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倉惶奔命的鼠,那時遇上驅逐的鐵騎,他們便隻得抱頭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沒有任何還擊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無聲安慰。
而不遠處,被戰鬥波動驚動,從蘿州趕來的許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們尚不如老輩那樣冷心冷腸,做不到無動於衷,但也僅限如此,改變不了什麼。
腐朽陳爛的氛圍籠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陰霾將擴散至整個九州西南。
陸嶼然感受到溫禾安的氣息出現在這裡,停下腳步,商淮朝她走過來,想擠出個笑,實在沒擠出來,便作罷,幹巴著問:“
二少主,你怎麼來了。”
溫禾安第一次露出慍怒之色,她問:“怎麼會在這裡打起來。”
商淮一啞,有種被陸嶼然質問的錯覺,誠實回:“事出有因,江無雙就是抱著這目的來的。”
“他人呢。”
溫禾安走到陸嶼然身邊,看他蒙起的眼睛,問:“怎麼樣。傷得重嗎?”
“還好。”
陸嶼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時終於露出一個小小的豁口,眉間流瀉出厭惡之色,頭一回起濃烈的殺機:“重傷,讓他逃了。”
溫禾安將手指上的靈戒一個個取下來,交給商淮,拜託他代為看管,同時問:“距離他動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個時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後城池,無數張痛苦蒼白的臉,胸脯輕輕起伏,頷首,緩聲:“我試試。”
商淮一時不太理解,遲鈍地問:“試、試什麼。”
“救他們。”
話音落下,充沛瑩潤的靈力化作飄飛緞帶,又有一道透明長階在溫禾安腳下鋪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長階,每往前一步,周身散發出來的靈光就越炙亮,最終蓋過天邊的太陽。
這一刻,不論是大小修士,披甲執銳的軍士,還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遊走過許多貧瘠地域的人見到這一幕,極為詫異,憑借這股波動認出了她,但萬萬沒想到是她。
溫禾安啟唇,聲音如春風遍拂人間,輕靈婉轉:“第八感。”
“——豐收。”
那是四州凡人有生以來最為黑暗的一個清晨,而凡是趕來了永州的修士卻都見證了九州世上最為奇異的第八感。
在修士的認知中,第八感是蒼天給有天賦之人的格外饋贈,隻要能開啟第八感,就一定會得到什麼。強勁的攻伐之術用於戰鬥,是多少人的成名之技,生命力則用於自保,壽元得以源遠流長。
無論如何,都利於己身。
四人中,三人的第八感都已露面,而自打溫禾安成名,無數人揣測過她的第八感,幾場生死鬥中都不現身後,甚至還有人神經兮兮地傳小道消息,說她當年修煉出了意外,根本沒有開啟第八感。
此刻謠言被事實澄清。
但給人心頭帶來的衝擊一點沒少。
這可是溫禾安,被天都培養出來的溫禾安,第八感竟然是這個。它不僅對戰鬥無用,它甚至不能用來拉攏人心,這人生中唯一一次機會,她留給了毫無作用,毫無糾葛的凡人。
隨著溫禾安尾音落下,宛若另一個十二花神像在她體內爆發,無數緞帶伴著花瓣從她手腕間散出去,它們被風送得極遠,遠到飄過百裡,千裡,她的裙擺也在動,拉出小幅度的嫩綠,像淺淺沒過腳踝的草叢。
難以言喻的變化在透明花瓣中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