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告辭避嫌了。
他腦海中天人交戰,凌枝沒得到回應,不太開心地壓了壓眼尾,又連名帶姓地喊他:“商淮。”
一把極為幹淨的少女聲音,像落起的玉珠,一顆顆砸在地面上,想讓人忽視都難。
幾位陰官同時看過來。
商淮立馬別眼看回去,他不知道凌枝醉酒後是什麼症狀,隻知道自己已經給出反應了,隻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她停止整理自己裙邊的動作,坐直身體,皺眉,又喚了他一聲:“商淮。”
清收淺放,尾調拉長,其實很平常,跟喚手下那幾位大執事似的。
商淮卻感覺耳朵上蹿上了一股熱意,他立馬起身,在秋千前半蹲下來,不敢看凌枝的眼睛,但視線往下就是她雪白的腳趾和腳踝,線條流暢,還不如看眼睛。
他朝她打了個手勢,跟求饒一樣,欲蓋彌彰地壓低聲音:“在,在呢。”
“你這是真醉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是不開心了?”
凌枝看了看身側隻動了一口的果湯,隨他怎麼說,隻管要自己的要求被滿足:“我要喝枇杷茶。”
商淮緩慢扭頭去看先前還和自己攀談的陰官,他跟在陸嶼然身邊,說實話,九州之內大風大浪的場面都見過了,少年人自有一股意氣,從來沒這麼虛過。他咬咬牙,問陰官廚房裡有沒有枇杷。
陰官朝他點了點頭。
商淮轉身拿了瓷瓶,準備把醒酒藥融在茶湯裡哄她喝下去,誰知路過時凌枝揚揚頭,看著他認真道:“商淮。”
商淮腦子裡嗡了一下。
他這回真的舉手投降了,與凌枝坦蕩幹淨的眼睛對視時情緒千回百轉,一時不知自己這是叫什麼,跟做賊心虛一樣,生怕別人聽到,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和眼睛,聲音低了又低:“祖宗。別喊了。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凌枝得寸進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頭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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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淮不敢不應,點頭,沒脾氣:“還有什麼。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轉了轉,滿足了,朝他擺擺手,又晃著足尖將秋千蕩起來。
下了廚房,就跟修行入了門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說不會,但動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亂說話,一刻鍾後就將用白玉碗盞盛起來的枇杷湯端了出來,放在一邊涼了會,遞給她。
見她矜持地抿了口湯,眼睛亮起來,探身徹底接過來,用勺子舀著清亮的湯水喝起來,商淮這才稍微松口氣,認命地回到廚房。夜色深邃,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該亮了,誰不是卷著被子陷在夢鄉裡,再不濟也是處理公務,有誰會在廚房裡穿梭,燒火,合面,揭蓋蒸籠。
小半個時辰後,商淮將出鍋的糕點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釵環,撥開了長發,以一種愜意自在的姿態坐著,枇杷湯喝完了,她鼻尖也掛了層汗珠,細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氣開口,臉色倏的變了,眼中任何動靜都成了交疊的虛影。
他悶哼一聲,身體踉跄著朝後退兩步,隨後反應很快扶著秋千架子的木梁屈膝半蹲下來,衣擺拂地,腦海中突兀至極的多了一段畫面。
——天懸家的獨有天賦,又在這種叫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出現了。
天懸家現有的年輕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賦最為突出,相較之下,他的天賦不算出眾,可實際上,商淮的父親見他整日不著調,去修什麼匿氣,幾度扼腕嘆息。
他們家的人看人看修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與眾不同。
他看緣分。
他甚至曾經看到過陸嶼然的某段記憶,這是他父親都沒有做到的事。
按理說,天懸家能看到的記憶是刻在人腦海中印象頗深的片段。這東西用在審人上別有一番用途,在開啟天賦之前,先將人折磨幾天,將自己想知道的事問上幾遍,不斷加深印象,如此一來,天賦開啟時,倒霉的囚犯十有八、九會給出相應的回答。
可隨緣能看見些什麼,不好講。
淵澤之地多雨,常起大霧,常有烏雲閃電,少有太陽,這又是一個陰沉天氣,色彩悶灰,叫人心頭都蒙上一層躁煩。商淮耳邊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聲攪動起來,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霧散開,他才見到了這聲音的源頭。
一輪碩大的,由黑色妖氣流轉轉動起來“眼球”——其實近看看不出形狀,需要離得極遠,或是幹脆從高空中朝下俯視,才能窺見那道輪廓。
商淮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是淵澤之地,是兩道溺海主支妖氣匯聚的地方,是當代陰官家家主必須要守著的“妖眼”。
他見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沒什麼變化,但是臉更小,也更圓幼一些,素面朝天時,看起來好似隻有十三四歲——會被玄桑當妹妹養,也不是說不過去。
她像美人魚一樣,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氣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輪廓邊,手裡抓著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銅鏡,每次頭與臉浮出水面時,黑發便跟不受訓的海草般貼在她耳邊,臉頰上,脖頸上,前胸後背爬了滿面。
她很不耐煩地撩開。
朝外喚師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著唇,聲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淵澤之地內待著,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長了,他知道凌枝會在什麼時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遠處的小竹林裡看書,一聽她的聲音,就將書卷放下,閃身出現在妖眼前。
凌枝喚他一聲,他便應一聲,溫聲細語,知道她這是不舒服了,於是垂著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裡有許多新奇的東西,有些很明顯是專門搜羅來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煩整理自己的頭發,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會耐心地用術法為她揉幹,從手腕上翻出皮繩和綢帶。在這方面他不算靈巧,沒有天賦,有些笨拙,為了避免弄疼她,發辮扎得松垮,勉強成型,不算美觀,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裡轉一圈,再出來的時候鐵定又散了。
玄桑不厭其煩。
師兄妹一個一直說話,一個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邊上,隻偶爾抬眼看看玄桑,不怎麼吭聲,但兄妹兩之間氣氛說不出的融洽。
看到這,一層薄霧覆遮,旋即散開,商淮眼前一暈,再睜開又是另一副畫面。
仍是淵澤之地,仍是一成不變的陰霾天。
應當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淵澤之地土質不好,陽光少,雨水多,花木嬌貴得不行,從前那些桃樹杏樹和慄子樹因為侍弄得好,枝繁葉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薔薇和栀子過來,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時候。
誰能料到,持續了數十年的平靜生活會在一夕之間全然打碎。
人間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時,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淵澤之地後,前幾日很是頹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著人消減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單薄。默默接受事實之後,收拾好情緒,依舊出來打理這些花草,但到底沒有從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濃得要拉出稠絲,波濤洶湧,氣勢洶洶,玄桑並不像從前那樣架著書案在不遠處端坐。他肅著眉,垂著眼,兩手交疊,袖擺自然垂落,無可挑剔的等候姿態。
就跟其他陰官面對家主時那樣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視,躍進妖眼之中。
她這次進妖眼時間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顧迫得浮躁的妖氣四下逃散,鑽回海底,做完這些,她撥開水浪,遊到妖眼邊上。她其實也不舒
服,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餘光裡是半段衣擺,繡著銀白飛魚,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師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發絲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臉頰上的頭發都撩開,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過來的時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氣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幾天沒和玄桑說話了。
這時候壓了壓唇,道:“師兄。”
玄桑下意識想要溫聲應她,話到嘴邊,無聲咽回去,隻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頸。
這大概是幾十年裡,玄桑唯一一次不曾應她。
說實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時候有些自我,絕不會叫自己受半點委屈,可人與人之間長期相處,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沒有,然而玄桑很樂意包容她,再生氣,也都好聲好氣地講道理。
這突然的曠靜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適應,盯著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皺起眉,聲音明顯冷下來:“師兄。”
玄桑肩頭微提,應:“家主。”
“哗啦”。
凌枝從妖眼中起身,無視周邊架著小桌上擺著的幹淨衣裳,她不喜歡湿噠噠的黏膩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時肉眼可見的被靈氣烤幹了。她身段纖細小巧,渾身線條卻有種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時,心頭的無名火也熊熊燒到了頂。
玄桑低著眉眼,凌枝便強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裡點著兩捧火。他有一雙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時候,哪怕是生氣時也能窺見溫柔,永遠不會醜陋失態。
“師兄,你做錯事在先,現在是在和我甩臉色嗎。”
玄桑啞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總是在這種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東西上糾結,且很容易變得糾結脆弱,有一顆薄鏡做的心似的。
凌枝卻有著很強的目標性,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居高臨下地吐字:“我知道師兄的身份沒辦法讓你在在淵澤之地陪我長長久久,我不樂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腦子清醒,別幹大家沒法收場的事,但也不樂意要個隻會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頭人。”
“師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會說話。
她好似在逼問:那怎樣才行,什麼樣的關系才能名正言順鎖住一個人往後漫長的歲月。
她要師兄就是記憶中的師兄,知道她的喜好,無時無刻回應她,給她種樹種花,給她準備好看的衣裳和綢帶,給她扎頭發,陪她說話。
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
都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