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溺海接觸的畫面讓她短時間內不敢再進去試探冒險。
商淮這幾天都有氣無力的,是個人都能察覺到那種沮喪,他捏著那根比頭發絲還細的傀線,一抹眼睛,遲鈍地重復:“明天掛在牆上,後天再去看看有沒有是吧?”
溫禾安原本以為不用擔心,現在一看他的狀態,有點不太確定了,她頷首,溫聲囑咐:“記得用靈力固定住,直接撂下會被水流衝走。”
商淮點點頭,見她轉身就走,反應過來了,眉頭一挑,問:“你這就走啊?陸嶼然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回來了,你……不等等?”
這都三天了。
陸嶼然身上那種清冷氣都回來得差不多,且眼看著有更為變本加厲的趨勢了。
商淮才在四方鏡上跟他通過氣,說溫禾安回來了,這等會見不著人,他該說什麼才不會受到遷怒。
溫禾安想了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四方鏡,搖搖頭,低聲說:“不了,我還有事,你們明天也要再下溺海,等有空了再說吧。”
她很快消失在眼前,商淮盯著女子利落幹脆的背影,還有那原地消失在眼前的空間裂隙,看得神情茫然復雜。
兩刻鍾後,陸嶼然回到院子裡,見商淮蹲在樹蔭下,身邊空無一人,宅院裡連燈都沒點,他徑直走過去,皺眉清聲問:“人呢?”
商淮抬頭,見他明顯是強行提前結束,半夜還要抽空補公務的樣子,眼神突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話語裡聽不出是同情還是笑話,總之很耐人尋味:“來了,又走了。她說她忙,先不急著和你見面。”
說罷,他站起來,在調侃陸嶼然這件事上一直很有以身犯險的精神。他將眼前風塵僕僕也難掩清風明月之姿的男子左看看,右看看,終於尋到了報仇雪恨的時機,嘖嘖兩聲,說:“你說,怎麼就你這麼闲呢。”
半明半寐的樹影下,高牆外洇出一點光,陸嶼然站在原地,靜默了好一會,他伸手抵了抵眉心,無聲笑了下,眼尾線卻延得筆直,有種撲面而來的冷意。
商淮很快為這一刻的嘴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點燈熬油,通宵達旦處理公務的,不止有陸嶼然,還有他。
第二日傍晚,徐家對面最大的酒樓裡,月流撩開垂下的竹簾,進入一個靠窗的雅間裡,溫禾安點了壺茶,一碟點心,酒樓裡還另送了盤瓜子花生,她手裡捏著四方鏡,視線輕飄飄的不時看看窗外熱鬧的街市。
Advertisement
月流直接說正事:“女郎,按照你說的,用徐遠思的身份牌上門拜見徐家,這次被好聲好氣請了進去,但徐家嫡系一個都沒現身,來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支系的管事,七境傀陣師。”
溫禾安心想,果然是這樣。
“趙巍蘿州城城主的名義引不出嫡系的人接待,用他們家少家主的腰牌也不行,看來,如今的徐家,能做主的就是這些人了。”她沒感到意外,隻是印證了這個猜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說:“有用的都帶走了,留下來的這些,大概就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由月流來做,溫禾安這幾天親自盯著,是想探一探“千金粟”陣法運轉之時的威壓和從前有什麼差別,此時她收回了幾縷放出去的靈息,點開四方鏡。
忽略上面幾條消息,她往下滑了滑,找到有段時間沒有聯系過的林十鳶,發出一條消息:【你還在不在蘿州,方不方便見一面?】
林十鳶立馬回她:【我在。】
這個時候有別的消息冒進四方鏡,溫禾安翻上去一看,發現是凌枝。自打凌枝回陰官家,被她師兄隱晦拒絕後,她在四方鏡上和溫禾安說話的頻率都高了起來。
從前,她們是見面了說幾句,分開後的幾天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再往後,忙著忙著就都懶得說了。
凌枝說:【我還是想不明白。】
她生來要什麼有什麼,到哪都是橫著走,眼睛朝著天,可以說在她師兄身上嘗到的挫敗滋味比她面對淵澤之地時還多。
溫禾安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剛開始覺得稀奇,絞盡腦汁安撫她,到今天就隻有好奇了,她回:【怎麼就非得是你師兄呢。】
凌枝看樣子原本寫了很長一段話,後面又鬱悶地刪了,因此發過來的時候隻有頗為高冷的幾個字:【我說不明白。】
【你問陸嶼然,他肯定知道。】
溫禾安的視線在這個名字上停了停,見凌枝不死心地又發來一條,像好奇,又像試探:【陸嶼然用過第八感後這幾天,是不是很黏著你。】
溫禾安沒辦法把陸嶼然和“黏”這個字聯系在一起,她失笑,倒是很認真地回:【沒有。】
【我看他很
忙。】
凌枝想這不可能。每次跟那種東西打完交道,一次兩次無數次,她還好,她至少不至於耗到那種程度,但也會有完沒完的,心如死灰的感覺,有時候煩躁到極限了,需要深深吸氣,去看師兄,聽他說話聽他笑,才能壓下那種“幹脆就這樣吧,我不幹了”的衝動。
陸嶼然居然能壓得住,還能立馬就投入巫山堆積如山的公務裡……還要去跟別人爭那個不知所謂的帝位。
他還是人嗎。
凌枝更煩了,她扭扭頭,給溫禾安畫了個歪七扭八的符號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結束了在徐家的事情,溫禾安摩挲著四方鏡,開了個空間裂隙去蘿州,等到府宅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
她原本想洗漱完後去見林十鳶,跟珍寶閣買關於徐家“千金粟”的消息,下樓的時候發現陸嶼然的院子裡好幾個房間都亮起了燈,但看樣子,他還沒回來,來的是另兩個。
溫禾安想了想,低頭看著鏡面上凌枝說的某句話,抿了下唇,又點進林十鳶的氣息裡,說:【我今晚不去了,你幫我留意一件事,徐家巨陣‘千金粟’除了聖者硬闖,還有什麼別的破除方法。聖者若是闖了,會不會受傷,什麼程度的傷。】
【買這個消息需要多少錢,你提前說一聲。】
林十鳶那邊唯有嘆息,火燒眉毛的急切透過四方鏡傳來:【是這樣,我這邊有事情要和帝嗣確認一下,但天懸家那位公子說這幾日帝嗣的心情差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暫時還沒有緩和的跡象……】
溫禾安被商淮的形容逗得肩頭微動,她道:【你先幫我查,這件事我替你說。】
林十鳶松了一口氣。
溫禾安看了看遠處小院的燈,又看回手裡的鏡面。
凌枝是這樣。
陸嶼然可能念頭比較淡,理智大於情感,但他自然,也擁有同樣的渴求,同樣的脆弱。
她手指點進第一道氣息中,問:【你今晚,還忙不忙?】
陸嶼然正在巫山酒樓裡跟長老們確定族中某個小世界的開闢,因為涉及神殿,需要反復選址而後推翻。
他才用過第八感,有點止不住的心浮氣躁,在窗子裡透進的夜風中,盯著閃動的四方鏡看了一會,半晌,還是在長老們熱烈的議論中的垂眼勾過來看了眼。
見到這樣的一句話,陸嶼然服氣似的一點頭,垂了下眼。
你說她上心,她滿顆心往外跑。你說她不上心,還記得每到晚上發這麼一句話來象徵性地問問。
真是象徵性。
他說忙,她便分外善解人意地說那她今夜就不回了,免得打擾他。他說不忙,她就十分為難,說她那邊正忙著,今夜還是不回了。
三年前還認認真真找個理由,現在連理由都不找,敷衍極了。
到今天,陸嶼然有一瞬間,根本不想搭理她。
不想回就算了。
別回了。
在被幾位長老拉著劃選下一個備選地址前,陸嶼然最終在四方鏡上撂下一句怎麼看都帶點冷淡意味的話:【忙。我哪天不忙?】
溫禾安把這話連著看了幾遍,眼裡浮出一點笑意,想了想,慢吞吞回他:【我回來了。】
【帝嗣要是還忙著,我就出門了?】
她學著凌枝的,給他畫了好幾條歪歪扭扭的笑臉。
陸嶼然在半刻鍾後回了她,連名帶姓的,帶著點不太愉快的警告意味:【溫禾安。】
第63章
蘿州傍晚下了一場小雨, 這個時節的雨滋長萬物,下得綿密,一陣後就停了, 像給樹葉和枝丫間催生出的嫩芽抹上了一點油, 翠色欲流。
溫禾安身上沾了點湿淋淋的雨氣,她推開院門,走進裡屋,看見了將兩張椅子拼在一起,被打斷了全身骨頭一樣沒精神躺著的商淮和羅青山。
商淮最愛看四方鏡的一個人, 這兩天看四方鏡看得想吐,眼前似乎隨時隨地有字飄過, 熬得想死。
羅青山這段時日也過得不舒心。作為九州而今風頭最盛,無數人慕名求見的巫醫, 他被溫禾安臉上的妖化, 以及她身上壓積多年,根本不合常理的毒弄得很懵, 醫師強烈的探知欲和陸嶼然的命令同時壓下來, 他也發了狠,把丟在靈戒裡舊得泛黃掉屑的古籍都翻出來了。
同時還讓人傳來了族內封存的醫經, 有關妖化的記載。
商淮不睡,他也不睡。
聽到腳步聲,商淮起先還有點麻木, 覺得要麼是幕一,要麼是宿澄,隨意一瞥後發現是溫禾安, 大感稀奇,隨後睜大了眼睛, 咬牙將四方鏡丟到一邊,悲憤地搖了搖羅青山的手臂,長舒一口氣:“今晚可以歇一歇了。”
溫禾安在底下坐了一會,聽到這話,斂了下裙邊,輕聲問:“怎麼會這麼忙。人不在巫山,也要管巫山內發生的事嗎?”
商淮鬱悶地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發酸的手腕,聞言冷笑,大有種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模樣,想讓她看清楚陸嶼然的毫無人性的真面目,往外大吐苦水:“我們天天忙,巫山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都翻不完,能睡還是不能睡,看的是帝嗣的心情。”
他看向溫禾安,自認為說得極其誠實,絕沒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自打那次,嗯,你們舊情復燃,我們帝嗣的心情,一下是春風和煦,一下是寒風凜冽,我和羅青山兩個苦命人是兩三天睡到豔陽高照,兩三天熬得用竹枝戳眼皮。”
溫禾安笑出了聲,肩頭因為笑意微顫,她覺得商淮的性格好玩,又覺得好奇,並不否認“舊情復燃”的說法,隻是問:“為什麼還寒風凜冽了。”
商淮真的很想無情戳穿陸嶼然:天天看四方鏡,尤其是天黑後,亮一下看一看,就是等不到人,等不到人就開始自己跟自己發脾氣,他們跟著遭殃。
然而話都到嘴邊了,他還是臨時慫了,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