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到了這種萬物萌芽的時節,春風一吹,草木葳蕤,本家開始被瘋長的藤蔓與花枝包圍,繞過數十重尖角宮殿,再往裡,就透出高翹的屋檐脊角,磚雕門樓,粉牆黛瓦,鱗次栉比,有種溫柔的江南韻調。
隻是疊石巨景,彎彎小橋下,流的不是清澈湖水,而是黑色的氣,濃稠到一定程度,比溺海的海水更為危險,像能撈起來握在掌心中的黑色緞帶。
凌枝不閉關的時候,就住在這裡。
玄桑
平時處理本家事務的時候,也會在這裡停留,此時在門外架了張小桌案,竹簡在案頭堆成一摞,他伏案下筆,處理完一項,便由左右心腹接過去,一時安靜得很,周圍隻剩花木之間鳥雀的啾鳴聲。
倏的,雕花小拱門外匆匆步進一個從侍,他趕過來,知道玄桑喜靜不喜鬧,等完全停下腳步,平住呼吸才開口說:“公子,家主的命令,臨時查調三道溺海各個渡口節點的水晶石拓影,屬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將所有水晶石都帶走了。”
玄桑皺了下眉,問:“出什麼事了?”
侍從隱晦地點點頭,道:“聽說歸墟那段出了亂子,家主親自過去了,二執事和三執事都受罰了。”
玄桑放下了手中的筆。他面如冠玉,清秀俊逸,出了名的才貌雙絕,眉目舒展與凝蹙時都有種別樣的不疾不徐,聲音清緩:“家主沒事?她回了沒有?”
從侍搖搖頭,他從袖子裡翻出四方鏡,恭敬遞上去,有些難於啟齒:“三執事給您發了消息。”
玄桑的四方鏡對接的基本都是公事,他聽這說法,心中大概有了數,問:“罵我的?”
從侍不吭聲,默認了。
“隻是罵人,說明家主無事。”玄桑自若地將四方鏡接過來,淡聲說:“隨他罵,不必理會。”
他在腦海中將歸墟二字念了一遍,這次話語認真了些,問:“天都三少主呢?雙煞果拿到了沒?”
“拿到了。”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脆女聲,而非身側從侍,玄桑逆著光線去看來人,見到了正提著裙擺上階梯的凌枝,她手中掂著一顆紅白雙色的果子,拋接得隨意,朝他道:“師兄。”
從侍們見到她,捧著滿手的竹簡,立刻蹲身行禮:“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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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下去吧。”凌枝揮退他們。
凌枝才看完所有水晶石拓影,正用四方鏡和溫禾安發消息:【你跟陸嶼然說一聲,這事跟陰官家沒關系。】
說完,她收起四方鏡,走到玄桑跟前。
她今天特意從當下最時興的樣式和料子裡選了件自己一眼喜歡的,上著朱羅小袖衫,肩上搭著條紫燕羅色輕紗披子,下著條八彩織金高腰裙,裙擺散開時像個花苞,眉心貼著花鈿,蠍尾辮今日織著雙股,拉扯得蓬松,還是照例用七彩繩編織成蝴蝶結。
從頭到尾,花團錦簇,流光熠熠。
這樣鮮亮的顏色,最襯她圓而小,好似永遠也長不大的臉。
玄桑朝她垂首,含著點笑道:“家主。”
凌枝手掌撐在那張案桌上,將手中雙色果子也隨意丟上去,讓它滾了半圈,停在玄桑手邊,與他對視,說:“師兄,你的懸賞我接了,果子給你帶回來了。”
相處這麼多年,玄桑依舊有點摸不準這位古靈精怪師妹的性情,他默了默,扶額,低聲說:“這次懸賞,是我壞了規矩,全聽家主發落。”
打破規矩時,他便想到會有相應的後果。
“師兄,我不責罰你。”
凌枝想得明白,說得也隨意,她支著腮,眼瞳顏色被陽光照得很淺,透著種被天真裹挾住的無知覺的冷酷,吐息中透著種蜜棗的香甜,她說出請求,同時也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師兄,你和我在一起吧。”
第62章
玄桑微愣, 旋即皺眉。他看著眼前這張臉,看她帶點期盼認真,實則知道家主的命令, 陰官家任何人都無從拒絕, 半晌,輕聲問:“為什麼?”
凌枝在生動春色中若無其事地勾了勾自己的披帛:“什麼為什麼。”
玄桑無奈地看著她,又對這一幕習以為常:“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
“陰官家家主和師兄不是本就該在一起?”凌枝與他對視,在這種事上,也能做到講道理似的擺證據:“十年前, 大封執事,你若是想離開淵澤之地, 大執事位置就是你的,你是自己要留下來的。”
“師父和我說, 你答應過這樣一直陪著我。因此我將其他人都趕走了。”
凌枝向來都是如此, 這話還算是委婉含蓄的,玄桑幾近能聽出她話中的未盡之意, 好似在說, “我們不是本來就該在一起嗎”“你既然答應了,哪裡還有反悔的餘地”。
實際上, 她懵懂無知,在這方面自認為正確的,不是自己的內心, 而是這千年來傳下的規矩。
就像她所說的,若是十年前他離開了,她找別人, 找肅竹或是姜綏,也都無所謂。
她就是想要個人長久的陪著她。
提起來的要求像小孩害怕寂寞, 需要玩伴一樣天經地義。
玄桑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有無盡的耐心,他教她,就和從前一樣:“阿枝,你需要陰官家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會在,但需要並不是情愛。”
九州花團錦簇的繁榮之下,重擔系在兩人身上,陸嶼然有巫山一族眾星捧月的珍視著,凌枝在陰官本家自然也如珠似寶。
一年中三百多天,她有兩百多天都鎮在淵澤之地裡,曠久的黑暗和靜謐能完全吞沒一個人,因此她脾氣不算好,獨斷專行,公事上強硬得可怕,私人事上又多少有些想當然。
這都沒關系。
正如她說的,她有生來不可推拒的使命,玄桑也有,他的使命就是陪著她,為她處理任何棘手的事情。一年復又一年,他原本也覺得這就是人生中既定的軌跡,直到那次出門巡查渡口,見到了溫流光。
他不是不知道外人對溫流光的評價,陰晴不定,性格暴躁,殺心重到十米之內沒人敢靠近,認識的不認識的無不納悶,說天都這個繼任者究竟怎麼回事。
可能確實是少見多怪,那日暴雪肆虐,溫流光紅衣紅鞭,張揚無比,為了捉人毫無顧忌,推掌將冰層直直裂開。
他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不為溫流光本身容貌而驚豔,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稀少,擁有致命吸引力的東西。
人生在世,誰身上沒有束縛,誰能真正隨心所欲?
凌枝身上也有種天真的活力,可她是生長在窄小一方天地裡,努力從噬人的縫隙中掙扎出來的小芽,再如何頑強,也擺脫不了四面的圍牆,擺脫不了逼仄得令人發瘋的處境,溫流光身上卻有種真正的,酣暢淋漓的自由感。
自古以來,卑微者求權,貧窮者求財,生來被條條框框束縛,人生才開始,就被一眼規劃得到了頭的人會被那種開闊的東西吸引,實在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玄桑對溫流光有感激,感激她出手相助,可談男女情愛,未免太早。若非要說,他隻是確實有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想要打破現有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的想法。
他沒有回答,沉默地看著凌枝,凌枝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意緩緩收回,皺眉,篤定地陳述:“你反悔了。”
“你不想留在淵澤之地了。”
凌枝盯著他看了一會,眼珠轉動時其實看不出什麼,卻叫人莫名不敢注視,怕看到其中的委屈和難過,她敲了敲桌子,最終說:“懸賞是你下的,雙煞果我帶回來了,我什麼都不缺,就要這個。”
“師兄是陪我最久的人,我不想為難師兄。”她提著裙擺,不太開心地撇了下唇,仰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看他:“我給師兄三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說罷,她下了涼亭,目不斜視地從亭外從侍們中翩跹穿過,可能到底還是生氣,沒走兩步,便嗖的化作一縷黑氣,猛的扎進小橋下流動的水、液中,連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玄桑頭疼地撐了下額,手指勾住了筆,卻與那隻果子面對面,沒有處理事務的心思了。心腹從侍迎上來,他將雙煞果遞過去,溫聲道:“給天都送過去吧,把懸賞也撤了。”
侍從應了一聲,好半晌後,又匆匆折回來,道:“公子,天都三少主那邊來了信,若是公子方便的話,三少主想和公子見一面,說——想最後跟陰官家求樣東西。”
玄桑沉默了很久,久到從侍也忍不住擔憂地勸誡:“公子,不若還是別見吧。如今探墟鏡給出線索,三家鬥得正厲害,陰官本不能參與這些,家主看得也很嚴,這位三少主也太不考慮別人的處境了。”
“安排個時間吧。”玄桑執筆伏案,最
終說:“我會和他們說,這是最後一次。”
忍過妖化最開始那幾個時辰的罪,睡一覺後溫禾安的狀態好了不少,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基本已經穩定下來。穩定下來後,溫禾安連著消失了兩天。
她要著手的事不少,在腦海裡細細捋過一遍之後決定還是得從徐家入手。
徐遠思和她是舊相識,也喝過幾回茶,談過幾場事宜,彼此算是有了解,三根傀線是他的象徵,她原本以為徐家投靠了王庭,可無歸上出現的傀線告訴她,顯然並不是這樣。
徐家出事了。
可是徐家能出什麼事。
徐家傀師在遠古巨陣“千金粟”的庇佑下一直也是隻掃門前雪的姿態,偶爾也爭一爭,但動作都不大,鬧得也不出格,最喜歡看別人家的熱鬧,從前徐遠思看她和溫流光你來我回的爭鬥看得很有意思。
這種家族,是不可能突然站隊,並且充當他人手中屠刀,接連參與到外島與無歸中來的。
隻是叫人想不通的是。
“千金粟”完全發作起來,有抹殺頂級九境的能力,就算是聖者出手也得拼著受傷的代價才能完全闖進去。九州之上,聖者是真掰著十根手指頭都能數清楚,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已知的也是三位,但據說實際上有四位,一直無從考證。剩下有幾家隱世宗門,都有一位坐鎮,都是巨頭般隻可仰望的人物,隨意一個,都有著響當當的名號。
九州的聖者基本在妖骸之亂中死完了,帝主死後,休養生息了好幾百年才出現一批好苗子,但聖者本來就沒那麼好晉入,有的從卡瓶頸到死,足足幾百年也沒摸對門檻。
且聖者之間也有明確的約定,不會離開自家地盤,不會貿然出手。
那麼是哪家的聖者會幹損耗自身,非要闖陣挾持徐家的事?
溫禾安現在想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徐家被塘沽計劃挾持了,還是徐遠思被自己家的人掌控了。
為了這個,她一連四天都在徐家附近,隻在第二天晚上回了趟蘿州。
陰官家鎖了兩天溺海,什麼也沒搜出來,於是就放開了,那些陰官也還都有原則,拿完錢就將事情辦完,在解封之後就帶著各自效力的隊伍又下了無歸,溫禾安就是在他們下溺海的前一天傍晚回的府宅,回去的時候陸嶼然正忙著。
溫禾安就拜託了商淮,讓他將一根傀線掛在無歸城城牆上隨意一個位置。這東西太纖細,又隻有一根,不是刻意找的人根本看不到,隻有傀師能察覺到自己的傀線,能第一時間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