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然看向她,示意她說。
出了這樣的事,突然惹上天降的無妄之災,沒有暴跳如雷,已經讓凌枝生出一種“這已經很好了”的微末錯覺,她道:“一,溺海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了。二,你們那個探墟鏡頻頻給出的提示,並不是暗指天授旨的下落,而是溺海出問題了。”
但第一,她想不到如今有什麼東西能刺激到妖群,或許千年前是有。
在帝主沒有下定決定下令屠殺被妖化的那以百萬計的普通人時,他想的不是殺,而是救,想將那些人從妖化的狀態中救出來。昔年帝主一聲令下,身為帝族的巫山,左膀右臂的天都與王庭都曾提煉過妖血,沒日沒夜研究了很長一段時日,可最後仍一無所獲。
畢竟妖潮爆發太快,留給他們的時間終究太短。
但在帝主逝世之前,他下了死令,將有關妖的一切東西通通銷毀,這件事是由帝主身邊的親衛一家家督辦的。
這種東西也沒誰敢留。
凌枝倒是敢往這方面想一想,別人是想都不敢想。
至於第二,若真是這樣,凌枝也隻能攤攤手掌表示無奈。以帝主的性格,天授旨和帝源這麼多年一動不動,隻可能是在某個地方默默壓著更為難纏的東西,它出來就證明危機解除,但如果隻能通過這種方式示警,九州離大亂也不遠了。
陸嶼然看向她,眉稜鋒銳:“最有可能的,難道不是陰官擅離職守,因疏忽導致了過失。”
凌枝抵了抵眉,俏臉上風雨欲來,最後說:“若真如此,陰官家絕不推卸,必定給個交代。”
越到海中心,漩渦就越多,顏色又深又濃,多看幾眼就仿佛要被那種深邃的色澤吸進去,而到這裡,群妖狂舞之態就更為明顯,因為有些吞噬了無數小妖,成長得格外崎嶇難辨的大妖已經觸到了海面。
透過沉悶的風雨湧動之聲,傳入耳中的,還有一重接一重的尖利嘯聲。
凌枝手指動了動,靈舟在原地停下,她旋即五指一拉,數十道匿氣落在陸嶼然身上,朝他頷首,道:“就在這吧。這裡妖氣最重。”
陸嶼然沒什麼意見,他踏出靈舟,匿氣在凌枝手中比其他陰官更為玄妙,因為有這層支撐,他的步伐落在溺海海面上如履平地,又輕又穩。
踏出兩步,他半蹲下身,月白衣衫與袖擺同時垂地,被海風吹得動蕩得像幾片揮之不散的流雲,指骨被特制的手套嚴密包裹著,此時以食指指尖為中心,抵在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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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枝見狀,立馬用匿氣封閉了五感。
某一瞬,陸嶼然五指霎時攏緊,觸及海面的指尖在點出一道漣漪後輕離,隨後緩重壓下。
絕無僅有的浩大攻伐之力有如天罰,一經泄出,便以遊龍之勢,不容置喙地擴散至整片海域,千頃之內,天穹之上連閃電雷霆都為之失色,消聲死寂。
先還鬧騰不休,囂張不已的妖群在這一擊之下止住動作,不甘地嘶吼震顫,然不過半息,在寂滅著摧毀一切的攻勢下生機消散,化作螢蟲回歸海底。
整道溺海,都被鎮壓一切的殺機由裡及外地生生絞碎,沒有任何東西能成為這種力量下的例外,它容不下丁點違逆,叩擊下來時,宛若帶著凌天的意志。
凌枝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然而此刻,萬物皆靜,天地間和眼前,隻有溺海的純黑與陸嶼然衣角的白。在這種絕對掌控之下,她手指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抖,左右兩隻眼皮一起跟著跳動。
心中隻剩一個念頭。
——這就是屬於巫山帝嗣的最強殺招,強大到足以抹平一切,傳說中出則伏屍百萬,無可匹敵的天賦。
舉世無雙的第八感。
——鎮噩。
凌枝冷靜地摁著自己不聽話的眼皮,察覺到自己不自覺要被壓得彎曲的脊背,咬咬牙站直,隔一會,又重新挺下背脊。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商淮和羅青山一聽這事要緊張成那樣了,驟然抽取這麼龐大的力量,還是接連兩次……陸嶼然會不會被抽幹。
她要怎麼跟溫禾安交代。
一息後,溺海所有的動亂異象消失,凌枝上前幾步,見陸嶼然仍半蹲著,動作僵硬,垂著眼,發絲和睫毛都被不知雨水還是汗水沁透了,膚色蒼如鬼魅。他靜了靜,緩慢收回手指,身體像座一推就倒的危牆,聲音又啞,又重:“沒事。我緩一緩。”
天底下,誰見過巫山帝嗣這種樣子。
凌枝這下是覺得他真慘,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更慘烈一點,她難得有點慌,左右撥弄著靈戒,問:“療傷藥有用嗎?丹丸呢?”
陸嶼然搖頭,半晌,沉而狼狽地吐出一口氣,支著手肘緩慢起身,狀態是肉眼可見的頹靡,臉上與唇上尋不見丁點血色,連瞳仁的顏色都襯得偏淺,落出一種神似琉璃珠的清淺透感。
等站回靈舟之上,他扭了扭手腕,音線還有些斷續,冷意更甚:“我不希望再給陰官收拾同樣的爛攤子。”
溫禾安前腳捏著四方鏡回到蘿州,聯系不上陸嶼然,她就先給商淮發了消息,那邊反復斟酌之後,還是回了“溺海”兩個字。其實不用他說,現在整個蘿州城
都在討論陰官家集體變卦的事。
能讓所有陰官都做出如此舉動。
隻可能是凌枝出手。
她又是個平時不太管事,恨不得躲著事情走的人。
這實在不難猜,一想,就知道是溺海出事了。
溫禾安從酒樓的屋檐下幾個飛掠,來到了溺海邊上。
這裡好像才經歷過一場致命浩劫,風雨都散了,壓在頭頂的烏雲也撥開了,一點浮金燦燦躍在海面上,照出海面一層又一層翻湧出來的泡沫。
溫禾安原本是來找陸嶼然的,現在卻足底生根般被釘在原地,層層衣角被風吹起來,幕籬上的面紗一次又一次遮過眼睛,按理說,不掀開面紗,不動用靈力,她本該看不見這海。
可實際上,她不僅能看見,還看得尤為清晰。
海面在眼前裂開無數道縫,順著這些縫再深看下去,能看到被無差別摧毀的許多妖物殘肢,它們被海水卷著下墜,下墜的過程中,白瓷碎片,鹿角,海藻,珊瑚,猛獸的尖牙與利爪,雄壯的軀幹都散去,化作一根接一根白生生的骸骨。
這片海域,正在下一場無人知曉的白骨雨。
溫禾安下意識覺得不對,她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準備離開這裡。而睜開眼時,海面上一切情形都如幻象般散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叫人始料不及,又覺驚愕難言的畫面。
她看到了無數根線,一端交錯在溺海之上,這段線上裹覆,流動著難以言喻的某種力量,邪惡的,兇戾的,無比躁動,無邊陰暗,它們獰動著不管不顧,通通順著線從一端流淌到另一端。
另一端是溫禾安的身體。
溫禾安如此靜站著,伸伸手,五指合攏,盯著溺海時竟有一種力量充盈到能完全將整片海顛過來,倒過去的掌控之意。她下意識覺得危險,同時又打心裡漫出無邊的渴求,像被蠱惑了心神,覺得自己已經在烈日下暴曬了很長時間,唯一能救命的水源就在溺海之中。
一種錯亂至極,虛實難分的荒謬之感。
溫禾安抿著唇拽著幕籬往下壓了壓,冷著臉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這裡。
溫禾安回了城東的府宅,回來後盯著四方鏡看,心神不寧,甚至覺得自己臉頰又有發燙的跡象,可摸上去又還好,像是錯覺。
她用手指摁著眉心,這個時候去巫山的酒樓無疑在招麻煩上身,她不想面對任何世家的長老,現在也沒有耐心應對他們質疑的眼神和挑刺的話語。
誰知先等來的不是陸嶼然的消息,而是凌枝的,她道:
【解決了。】
溫禾安戳進去,問:【人呢。】
【羅青山接手了。】
溫禾安盯著消息看了好幾遍,深深吸了口氣,眼底閃過輕微的爍動,最終原地抖開一道空間裂隙,去了巫山酒樓。
第59章
巫山酒樓前, 溫禾安站在樹蔭下,伸手扯了下眼前的面紗,給商淮發了條消息。
沒過一會, 商淮恍若神遊天外般走了出來, 見到她,天懸家小公子一張俊俏的臉慘無人色,好似才出手解決溺海問題的人是他而不是陸嶼然,他勉強扯了下唇角,低聲朝溫禾安道:“來吧, 今天酒樓裡都是自己人,大長老前天也回族中了。”
“但要先等等, 羅青山那邊一時半會結束不了。”
見他這樣,再想想凌枝的性格, 溫禾安大概能猜到點什麼。
直到跨進酒樓, 發現事態比想象中的更為嚴重一些。
整個二樓都被封起來了,在他們過階梯時, 有個頭戴鬥笠的黑衣人壓著頭被侍從領著上了二樓, 酒樓之中巫山的人也被某種氛圍催使著嚴陣以待,但得益於商淮這張臉, 溫禾安沒有受到任何盤查。
商淮在二樓停下腳步,左腳錯右腳地抵在酒樓的圍柱上,看著眼前的一幕, 不知道是該氣得連笑幾聲還是該捂臉哭一陣,他抬眼去看幾十步之外的凌枝。
去溺海一趟,她的辮子沾了水, 回來後索性拆了,一绺绺帶著俏皮彎曲的小卷, 長而蓬松,撒在胸前肩後,身段小巧,臉在發絲的映襯下隻有巴掌大,蘋果一樣的微圓。
怎麼看,年齡都不會超過十五歲。
然而此時此刻,她臉上沒了半分稚嫩之色,方才還壓著鬥笠,行色匆匆進來的人此時取下了遮掩,露出張有些頹然憔悴的臉,這張臉商淮認識,見過,暗地裡罵過不止一次——陰官家有事相求笑吟吟,沒事相求牛氣哄哄的三執事姜綏。
他在凌枝一眼之下,又是難堪低頭,又是下意識捂臉,被訓得跟狗一樣。
“——家主。”姜綏現在的心情隻能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他甚至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倒霉,天知道,他當真隻是不得已接受了玄桑的遣令,來輔助天都下溺海取雙煞果,他連銀錢都沒拿一分。
那一聲家主,直接把商淮的魂都喊沒了,抵在漆柱上的手都顫了下。
酒樓裡聚集了泰半身在蘿州,有名有姓的陰官,他們微低著腰,也沒人敢說話,又以姜綏和另一位為首,因為身份最高,所以咬牙頂下所有怒火。凌枝的眼神落在他們頭上,像把刮骨凌遲的刀。
半晌,她問:“今年負責監察這條支脈的人是誰。”
姜綏身邊站著的男子聞言閉了下眼,朝前踏出半步:“家主,是我。”
陰官家的二執事,肅竹。
姜綏朝他隱晦地投去了同情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