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四大執事算是凌枝最為得力的下屬,平素最能說得上話的人,凌枝盯著肅竹看了會,走到他跟前,頷首,語氣有種風雨將來時的平靜:“姜綏說他受了師兄的調令來幫天都,那麼你呢。二執事,你何時來的蘿州,幫的是誰,接的誰的命令?”
肅竹額心有汗沁出來,凌枝的氣息撲面而至,修士難以察覺,對陰官來說卻有致命的壓迫感,那就像是一片沉深的海,水反復沒過口鼻,隻需幾個照面,就足夠把人溺死。凌枝畢竟是可以強行壓住淵澤之地的人。
凌枝用手掐住他的下巴,瞳色冷得嚇人:“今年排查支脈過程中的水晶石拓印呢。給我回答。”
肅竹不敢再耽擱,發梢上已經有汗滴下來,洇進地面的絨毯中,他咬爛了嘴裡的肉,艱難地道:“給,給玄桑了。他也看過,這邊沒有問題。”
玄桑,凌枝的師兄,如今陰官本家當之無愧的主事人。
凌枝的臉色霎時冷成了冰。
四個執事都知道凌枝的秉性,她平時不管事,怎麼樣都行,真要出了事,容不得一點含糊,他隻能說實話。好在玄桑那一道懸賞也給他創造了一點說話的空間,他太陽穴跟要爆炸一樣突突地跳起來,手背上青筋脹成紫紅色,說:“來了三日,受了王庭的請求。”
這番回答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隨著本家為天都張榜,一些有能耐下來的陰官也趕了過來,受了各家的委託請求,誰開價高就跟誰,一把子買賣,也不能說是站隊。
凌枝看著他,眼神裡是兩人都懂的東西,她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肅竹前所未有的正色,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保證:“肅竹此生,絕不違背家主意願。”
凌枝點點頭,很快下了決定:“所有在蘿州的陰官,從今日起下溺海,劃區域搜查,發現異樣即刻上報。”
“在查完之前,將這段分支鎖了,不論是誰,不準進出。”
她朝姜綏道:“就說是我的命令。”
姜綏忙不迭點頭。
一群陰官步履匆匆消失在視線中,凌枝抓著茶盞抿了兩口,眉心一直凝著,沒有緩和的跡象。
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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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覺到什麼,朝溫禾安這邊走過來,商淮這時候再看她,已經是從裡到外的傻住了。
凌枝看向溫禾安,道:“查完之後,我就回本家了。這次的事,我要知道是不是陰官家出了內鬼。”
溫禾安知道凌枝的手段,陰官家內部的事,她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看法,她點點頭,輕輕嗯了聲,感覺臉上的痒意越來越明顯,她想扭頭走,心裡到底又還是擔心,想親眼看看他。在原地定了定之後,往三樓去了。
凌枝的視線跟著她轉動,須臾,她用手肘半抵了抵商淮,語氣透著點發愁的兇巴巴:“你看她對我是不是冷淡了。她還是生氣了,是吧?”
商淮無助地捂住了臉,很是痛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我這幾天究竟說了什麼蠢話”“我在做什麼蠢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實在無暇去辨別這兩女子之間細微的變化,好一會,才半死不活地擠出一聲:“我不知道。”
“商淮。”凌枝這時候又看不出什麼陰官家家主的氣勢了,她揪著自己打卷的頭發,撇撇嘴,聲音拉得有點長,能聽出一種明顯的不開心:“我想吃豌豆黃。”
商淮臉都木了,雙目無神,頗為荒唐地吐字:“我不會。”
“你會。”凌枝認真道:“我問過羅青山,你什麼都會。”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
兩人都沒什麼形象地半蹲著,看上去都有點撐不起精神的懶勁,臉上有幾分如出一轍,想不通事情發展的情態,凌枝瞥著他,脆聲問:“你不是喜歡我嗎。”
商淮羞恥地握住了拳。
在他的想象中,凌枝就是當初表現出來的那樣,穩重大氣,溫柔嫻靜,有魄力有手腕,坐鎮本家,誰也不敢放肆,他也不敢唐突,若是能有個機會先了解她的喜好,性情,再通過自己的能力踏進陰官本家的門,早晚能接觸得到——他沒指望這樣的女子會為這點事對他傾心,但總歸能看到他的誠心,為此高看幾眼。
他知道,這世間之事,當然不會如想象中那樣美好。
但不管怎麼樣,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凌枝歪歪頭,問:“陸嶼然和溫禾安沒有提醒過你?”
商淮才緩過來一點,現在又有點想死,想原地閉上眼,給自己蒙上一層被子。
怎麼會沒提醒。現在想想,溫禾安欲言又止,一言難盡的表情,那句“你真的是為凌枝進陰官家啊”,簡直不能再明顯了,還有陸嶼然,每次見他提起凌枝都跟看什麼蠢東西一樣難以忍耐。
“那你現在不喜歡我了?”凌枝又問他,聽聽語氣,還有點一無所知的遺憾。
商淮張了張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
“好吧。”凌枝嘟囔著道:“你的喜歡好淺顯,一點也不長久。”
“沒關系,我不怪你。世間如我這樣長情的人本就不多。”
她十分大度地寬宥了他,在他破碎不堪的心上又嗖嗖射了幾隻冷箭,讓他才深提一口氣就又癟了下去。面對面蹲著,他隨意一撩眼,就能看到她小孩樣不以為意的神情,情緒相當外放,說話時有點饞又有點蠻橫:“不喜歡就不喜歡,但救命之恩總是真的吧,我記得那年我是救過你。”
她用手託著腮,重復著說:“我要吃豌豆黃。”
商淮簡直被這句“救命之恩”捏死了,他僵了足足一刻鍾,和凌枝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刻鍾,最後隻得一咬牙,道:“做。吃多少,我現在去做!”
酒樓的三樓更為隱秘,陸嶼然的房間和書房都在這裡,沒有通召,不得進出。他的結界攔不住溫禾安,她對這邊不好奇,沒張望,也沒進屋,抵靠在他屋外的門檻邊,等著他從小密室中出來。
這一等,就等到炊煙四起,華燈初上。
陸嶼然從小密室中出來,身後跟著羅青山,他稍低著頭,手裡勾著四方鏡,溫禾安給他發了兩條消息,問他在哪裡。他忍不住皺眉,還沒想好怎麼回,就見到了倚在自己門邊的人。
羅青山隨著他的步伐停下來,朝前一看,也怔住了。
他不由得道:“公子……”
羅青山有很多想要囑咐的話,但顯然陸嶼然並不想聽,他想了想,在拎著藥箱退下前還是忍不住叮囑了兩句:“公子,您兩次動用第八感的間隔太短了,現在即便有巫藥勉力強撐著,也很是虛弱,這幾日最好能靜養,不要出手,也不能流血了。”
“嗯。”陸嶼然低低地應了一聲,朝他擺了擺手:“下去吧。”
他走近,發現溫禾安在安安靜靜地觀察他,先是看他的臉色,後又看他走路時的神情,動作連不連貫,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滿映著他縮小的身影。
陸嶼然站到她跟前,見她遲疑著不動,抿著唇也不說話,伸手去觸她的手指,聲音很清:“都知道了?”
溫禾安面對陸嶼然,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感覺眼前的人再怎麼從容不迫,再怎麼風輕雲淡,這具身軀也終究虛弱糟糕到一種被耗幹的程度,她現在甩甩手就能將他推翻。
她緩慢嗯了聲,視線挪到他兩隻手上。
十根修長手指被純白色的手套包裹著,被牢牢遮蔽著,渾然不能見光一樣。隔著這層薄薄的布料,他隨意輕觸的那一下,體溫都能將正常人凍得戰慄瑟縮。
“手怎麼了?”溫禾安不動聲色摁了下喉嚨,發現嗓音有點澀,像身體裡的水分被一把火燒幹了,乍然出聲時,有些不自然。
“沒什麼。”
“巫醫研制出來的。第八感力量太重,怕手指承受不住。”陸嶼然如實告訴她,三樓沒有別人,很是寂靜,此時夕陽的霞光從一側廊邊半開的窗子裡透進來,柔和地灑在兩人腳下。溫禾安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鼻脊,唇以及衣領上邊的肌膚,怎麼找都找不到一絲血色,平鋪出冷淡至極的蒼白。
以及深重到難以支撐的疲倦。
溫禾安大概明白他為什麼給自己發消息,說今天回不來,要明早再見了。
“你、”她難得頓住,皺著眉,一時之間有點不知道該問什麼。
陸嶼然也沒逞強,他將門抵開,垂眼去捉她纖瘦的手腕,將她牽進屋裡,低聲道:“是會覺得有點累,其他還好。”
屋裡沒燈,一團暈黑,溫禾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抽動了兩下,聽他這麼一說,又不動了,她的體溫好似比之前高些,可因為他現在的狀態,陸嶼然一時隻覺得是自己太涼。
溫禾安反應漸漸有些慢一拍,臉上的感覺已經由蚊蟲叮咬般的痒轉為了痛,但還不重,能忍受,她眨了下眼,問:“要睡一覺嗎?躺一會會不會好點?”
“嗯。”陸嶼然點了盞燈,拉著她坐到了床沿上,他掀開被衾,看她有點愣,道:“裡邊還是外邊,你選。”
溫禾安本就是來看他的,見他狀態比自己想象中的好那麼一些,此刻又是副準備睡覺的模樣,想了想,覺得等他睡著了自己再走也好,於是道:“你睡裡面。”
她知道陸嶼然是那種極其負責任的人,隻是沒想到這時候也是。
他在身後墊了個軟枕,半明半寐的光線中,眼窩深鬱,腕骨搭在膝蓋側邊,每個動作,每個字句裡都透著種虛乏,聲調微啞:“我和陰官家有部分職責是重合的,我負責鎮守住妖骸山脈,陰官家負責溺海和淵澤之地。這幾個地方隔一段時日便會積蓄力量,攪起動亂,需要每年壓一次。”
他道:“溺海這次是意外,是突然出的亂子。”
溫禾安扭頭看他,問:“你這樣是因為用了第八感?”
陸嶼然頷首,舉世不知的秘密,他坦蕩認給她一人聽:“我的第八感,本就是為鎮壓妖骸山脈選的,它太強,有時候收不住,會耗支自身。所
以每年到除夕,會有幾天的虛弱期。”
他一生作為帝嗣活著,很多時候選擇少得可憐,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選擇。重逾天的責任,無數人的期許,他得承受這些。
溫禾安聽他說起除夕二字,慢慢睜大了眼睛,很輕地诶了聲,怔然對上他的眼睛:“但那時候不是……”
接近他的那兩年,她還等在神殿門口,拉著他看雪,做花燈,歡欣鼓舞,造出一點屬於兩人的熱鬧。就那一天推了所有事務,給自己放個輕松的假。說到底,她骨子裡還是有種自人間沾染上的習慣,一種生了根,剔不掉的情懷。
難怪他那時候臉色那樣難看。
難怪有時候鬧著鬧著,煙花還一簌簌炸著,他就先捱不住擁著小毯在窗棂下的雕花榻上睡著了,睡夢中都還皺著眉,一副竹枝綴雪,聖潔剔透的模樣。
陸嶼然知道她在想什麼,說:“是。那時候也沒有辦法,打不過你,還怕被你發現。”
溫禾安頓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與他相望,多多少少有些茫然無措,這種無措甚至一時間壓過了臉上的疼痛。她動了動唇,最終沒發出聲音,然而當她不想隱藏的時候,話其實就都寫在眼睛裡。
她其實也不知道真正與一個人談感情該是什麼樣子,但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