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被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說得愣住,不管再看幾遍,他都想象不到凌枝怎麼能頂著這麼張幼稚的臉龐說出如此生猛不避諱的話,他咳了咳,尤其不明白為什麼她這樣的性格能在凌枝的手下做事。
凌枝又咬住一塊餅幹,納悶地道:“我都耗幾年了,怎麼就沒她這樣的速度。”
商淮原本想問她家主的事,聽到這話,想了想,還是順著問了句:“你耗什麼?”
凌枝與他對視,沒所謂地道:“我師兄啊。”
商淮現在根本聽不得師兄二字,一聽,他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俊俏的臉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也有師兄?陰官家所有女子難不成都有個師兄?”
“那也沒有。”
凌枝慢吞吞地說,唇齒間都是漫開一種香氣,她扭頭看他,有點眼巴巴的:“我明天還有點心嘛。”
商淮想說他真的很忙,沒有時間,在陸嶼然手下做事真的不容易,然話才開了個頭,就見凌枝伸出手指,攏著那袋餅幹,說:“我知道家主的事,很多事,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商淮將話咽下去,認命地道:“……我盡量。”
翌日一早,溫禾安醒來的時候,發現床榻上已經空了,她難得有點懵,抓起四方鏡一看,發現陸嶼然發了兩條消息,昨晚也有,不過她那會睡著了沒看到。
他問了月流,知道她今天沒有下無歸的計劃,但巫山這邊還得再去。
後面跟著句,說他今晚會回來,讓羅青山看看她臉上的東西。
知道她會擔憂什麼,最後那條消息隻有兩個字。
【放心。】
溫禾安回他:【好。我戌時回。】
她出門時天氣還不錯,萬裡無雲,空間裂隙直接傳送到徐家,徐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光是來回的路程就需要兩個多時辰,而就在她踏進裂隙之時,蘿州的天氣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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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無歸上整那一出,三條入口都被妖群堵住,所有人無功而返,頂多被溫禾安震懾了一遭,又看了一出關於王庭的戲,就都被陰官不管不顧地送上來了。經過一夜的休整,大家都铆足了勁,想要在無歸發現些什麼。
三大家也不例外。
然而還沒下溺海,最先察覺到不對的也是這三家。
在溺海邊上建起的那三座觀測臺,觀測了幾日沒看到除了海草之外的別的東西,今日人才下去,隔著幾層仙金,卻見到了前所未有,極度駭人的一幕。隻見海下五六米,海水狂卷,已經不復之前幽藍的色澤,而是和海面一樣純正的漆黑,像傾倒進了天底下所有的墨汁。
墨汁下,是躁動的妖群,數量極其多,多到視線中好像都快要裝不下那些東西。甚至沒人能分得清那些東西,隻知道是手,腳,骸骨,水草,狐狸尾巴和豹子頭,世間無數種東西沒有秩序的胡亂湊合。
它們昨日還知道齊心協力一起對付外人,今日就變了樣子,徹底沒了心智,大的吞噬小的,模樣再次發生轉變,又漸漸朝海面上湧,往上浮。
這片海,露出了真正吃人的模樣。
負責看管觀測臺的執事們頭皮發麻,瞠目結舌,短短幾息後,他們猛地回神,匆匆一拂手,道:“快,去通知少主。”
頃刻之間,蘿州烏雲壓城,一聲炸響之後,暴雨傾盆。
陰官們察覺到了不對,但別的家族沒有觀測臺,雨簾一落,海面一蕩,對底下的情況一無所知,不少人都站在溺海邊上,等著陰官說那聲好,他們就開始往下跳。
凌枝半夜沒睡,原本在補覺,猛然間她被那種熟悉至極,煩厭至極的力量攪得心頭巨震,直接在床上捂著心髒的位置坐了起來。再一凝神,就感受到外面完全變了的天,以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暴亂起來的溺海。
她臉色一時難看至極,連外衣都沒披一件,徑直往外走。
與此同時,陰官家家主的命令傳到每位身在蘿州的陰官耳裡:【陰官所屬,三刻之內,遠離溺海。】
家主的意志,任何陰官都生不出任何一點抵抗的意思。
他們開始後退。
許多家族不明所以,但看三家有負責人到了,緊接著也跟著退了,再看看今日卷得與眾不同的海面和飓風,心頭驚疑不定,自然,懊惱也有,可沒有辦法,陰官不走,自己下溺海,多半隻有死路一條。
人群總算散開,然而整個蘿州之內,酒樓裡一半的窗子都大開著,大家探頭,又搖頭,想打探消息,發現都不知道準確的消息。
凌枝攜著滿身寒氣徑直闖了巫山的酒樓,陸嶼然正在書房中,看著負責觀測臺的執事一邊擦汗一邊連說帶比劃地形容海裡的動亂,看不出外放的情緒,倒是商淮站在一邊,眉心緊蹙,吊兒郎當的姿態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
羅青山侯在一邊,很是緊張。
見她來了,陸嶼然伸手朝執事壓了壓,唇線拉得微直,道:“知道了,下去,接著看。”
執事擦著汗走了。
凌枝這時候看不出一點少女未長成的嬌俏了,她伸手抵了抵眉心,接受來自巫山帝嗣幾近審視的目光,靜了靜,開口道:“陸嶼然,這件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得出手。”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眼皮跳了下,壓低聲音惱怒地道:“這是你們家主的意思?沒搞錯吧?他還要怎麼出手——我們除夕可才鎮壓了妖骸山脈裡的東西,人才小死一回,這才隔了多久,溺海底下不是你們負責的地盤?”
陸嶼然將手裡的書簡輕丟在桌面上,掀了掀眼,極其厭惡在這件事上出現差錯:“究竟怎麼回事。”
凌枝簡直覺得邪門無比,她在陰官家別的事上確實是不著調,不愛管,可事關溺海,她再不愛也是兢兢業業做事,勤勤懇懇壓著不敢怠慢,如今被唯一的同僚責問,還要面對同僚的下屬的不滿。
她真覺得冤,又冤又恨,最可恨的是自己這邊出了岔子,再冤她也得受著:“就是從昨天你們下溺海開始,在此之前,這條支脈隻發生過小小的動亂。一年一次排查陰官家從未懈怠,年前姜綏來過一次,也沒發現有問題。”
陸嶼然問:“要怎麼辦。”
“得壓下去。”凌枝道:“這邊若是不壓下去,很快,兩道溺海主支,淵澤之地和妖骸山脈都會出亂子。我沒辦法……淵澤之地今年也不太平,這邊隻能你來。”
陸嶼然還沒開口,羅青山先忍不住了,他生怕眼前這位來歷十分不小的陰官家大執事胡攪蠻纏,一口拒絕了這個提議:“不行。除夕到現在,才過去兩個月不到,再來一次,公子的身體承受不住。”
凌枝看向陸嶼然。
別的不說,陸嶼然確實強,她現在希望他強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能再擠出餘力騰手壓一壓這些東西。
但從前他們碰頭,要解決的都是小亂子,如今是大亂子,她也有點拿不準。
她抿了下唇,說:“不用你放血。”
陸嶼然權衡著事態,眉心越皺越緊,半晌,一字一句道:“我的第八感不能在蘿州城裡動用。”
“我知道你第八感伏屍千裡的威力。”凌枝飛快道:“下溺海。我為你護法。”
聽到這,羅青山的臉都白了。
商淮忍耐地吸了口氣,火冒三丈,看了看陸嶼然,覺得這個帝嗣真是拿命在當
。
陸嶼然頷首,往外走時扯過自己的四方鏡,點開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遲滯地頓了頓,算了算從溺海出來自己的狀態,半晌,發了條消息出去:【今晚有點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帶羅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渾身都透著種低氣壓。
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事後排查,要是讓她發現是誰搞出了問題,她非得將這人的皮剝了掛在溺海上曬個七日七夜殺雞儆猴,她憤恨地抹了把臉,揪著自己的辮子看了會,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鏡,找到了溫禾安。
溫禾安對自己的東西向來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說,她真的會生氣。
她一步跨進雨中,朝著溺海瞬移,十根手指頭戳得很快,認錯也很快:【對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沒辦法,我這邊出了點差錯,要拿你男人補救一下。】
千裡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樓裡喝茶的溫禾安才給陸嶼然回了個好字,就見到了凌枝發來的兩條消息,她輕輕放下茶盞,指尖敲了敲桌沿,唇邊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著盯。”
她回凌枝:【?】
【我現在回。】
第58章
隨著所有陰官無緣由的後撤, 溺海沿海線空曠一片,幕一和宿澄帶著天縱隊精銳將巫山觀測臺百裡之內的人清空,又聯手布置了結界遮蔽窺探的視線, 隨後這些人也退走了。
風馳雨驟, 銀河倒瀉。
凌枝用衣袖面無表情地將四方鏡上的水擦幹,盯著上面溫禾安發來的兩道消息看得嘴角直抿。
若是別的事也就算了,溫禾安的實力她清楚,聖者不出手,蘿州城沒什麼事是擺不平的, 可偏偏這種要命的活,重逾泰山的責任, 就落在他們兩個倒霉鬼身上。
早知道,她跟陸嶼然兩個人絕對不能碰面。
一碰面, 沒事都能出事。
真是大白天的活見鬼。
她深深吸了口氣, 盯著浪起千層,越湧越急的溺海海面, 看向陸嶼然, 他面無表情地將鶴氅取下,羅青山簡直鬱悶死了, 然這種關頭,也沒法說什麼,隻得將特制的純白蠶絲手套遞上去, 看他戴上,低聲道:“公子,我在這裡等著。”
陸嶼然頷首, 道:“辛苦。”
羅青山哪敢擔這聲辛苦。
凌枝見他都準備好了,點點頭, 腳尖踩在溺海海面上,足尖踏過的地方長出一朵由海水凝成的墨蓮,也沒見她掐訣,捏咒,卻見以那朵墨蓮為中心,有百丈水舟凝空而聚,在狂風中岿然揚帆。
兩人掠上水舟舟頭,朝著溺海海中急飄而去。
陸嶼然半蹲在船頭,單手掬了捧海水,感受水裡狂,亂,急迅的力量,瞳色越來越沉,溺海是凌枝的主場,她自然感知得更為清楚,當即道:“溺海和妖骸山脈是一樣的,力量都是慢慢積蓄,到一年中的某個時段才有爆發之勢,需要再壓下去,但這條分支的情況你也親自看了,昨天還是可控的。從前根本沒出現過這樣的狀況。”
她定了定,正色道:“我現在有兩個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