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春,溫白榆認命地將一地狼藉施法收拾好,又將侍從喚進來將屋裡按照溫流光的喜好重新布置一遍,瓷瓶古物要纖塵不染,細頸長瓶裡的花枝要趁夜摘最為鮮嫩的,香要燻好,免得溫流光見了不順眼,再給這屋裡屋外來一場浩劫。
做
完這些,溫白榆問:“少主呢?”
回答他的是位執事,這執事如獲大赦,看他的眼神唯有欽佩,慶幸事情終於回到了正軌:“十長老,少主去看溺海觀測臺的進度了。”
溫白榆用手搭了搭眉心,問:“少主這段時日情況如何,都做了些什麼。”
執事一五一十地回稟了,說完後,看著溫白榆陷入深思的側臉,心領神會地合上門出去了。
溫白榆站了好一會,手撐在桌面上,眉頭一擰再擰。
自打半年前,溫流光有了叩開第二道八感的跡象,族中大為重視,在溫家祖母幾次親自出手測過溫流光的八感之後,最終做出選擇,溫禾安在無聲無息之中淪為棄子。
族裡同時下達的還有包容溫流光越發古怪的脾氣的命令。
溫白榆知道,族裡是想摒除一切幹擾障礙,想看看溫流光的殺意,也可以說,是想看看她的第二道八感能強到什麼程度。
但他仍是隱隱擔心,溫流光自小被養得太過唯我獨尊,目中無人,照他來看,越長大應該越在雕琢性情上下功夫,可時間一晃就過去,人在當下永遠有事要做,平衡世家,提升實力,追著天授旨的消息草木皆兵。
和這些重要事情比起來,性情上的一點瑕疵好似不值一提。
原本溫流光打個敗仗,也算磨礪,誰知這點教訓偏巧來自溫禾安,誰知是在這個時候。
溫白榆翻出四方鏡,上面一條消息發出去如同石沉海底,到現在也沒回信。
族中的意思難以揣度。
在溺海海邊建造觀測臺,三家同時遇到的一個難題便是,無法下樁,想盡辦法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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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然最先遇到這個難題,他沒有猶疑很久,發現問題的當夜就動用了聖者之力,耗費一道護身的大殺器,那第一根樁才算是破下去了,之後一路順利,在珍寶閣將流弦沙運給他們的第四天清晨,巫山的觀測臺率先竣工。
天都和王庭的慢了幾天。
就在這幾天裡,水晶石先流出了蘿州,稍有點實力的世家幾乎是人手一塊,消息很快傳到了溫流光耳朵裡。
她最近半年是越來越心浮氣躁,但不是真的腦子裡隻剩個“殺”字,在天授旨和第二道八感面前,這次的屈辱她也在強忍著壓下,但壓下不代表她心裡沒有情緒起伏,她盯著桌面上那顆水晶石,冷聲問:“這哪來的?”
執事腰彎得更低:“這塊是從黑市中流出來的——蘿州各種地方都有水晶石流出來,屬下帶人比了兩個,發現水晶石裡露出的角度,時間長短都不一致,是,看起來不是出自同一家之手。”
溫流光閉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氣:“要賺錢,又不敢明裡得罪我,怕被順藤摸瓜,自然做得毫無瑕疵。”
這種東西,流出去了就是流出去了,出門在外,天授旨跟前,她不能隨時樹敵。
追究已是無用,溫流光咬咬牙揮退了人,眉間一片陰翳。
溫白榆這時叩門進來,對溫流光道:“聖者之力的攻擊壓下去,樁立下去了,我估計其他兩家用的都是同樣的方法。”
九州的聖者寥寥無幾,至於蘊含聖者之力的護身符,更是稀少到隻有家族核心成員才能有那麼一兩道,因為太過珍稀,不到生死關頭不會動用,這次動用,應該都是問過族裡的意思再做決定的。
“打下去了就行。”
“我還真想看看,探墟鏡第一次給出的線索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
溫流光又問他:“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雙煞果呢?”
那日溫白榆對她兜頭澆下的兩句話明顯起了作用,溫流光的狀態比那日夜裡冷靜很多,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之人,一字一句地強調:“我現在可以不計較,就當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但我叩感之期就在半年之內,時間不能再推了。這次的恥辱,若不能盡早洗刷,第二道八感不能叩開,天授旨跟前,我怎麼與其他人爭。 ”
溫白榆面色凝重地嘆息:“這事是族裡最為重視的事,老祖親自過問,做的是最周全的打算。尋常珍貴之物,族中都有,給你備的是雙份,一些罕見的,林淮那邊也湊了幾樣,但唯有雙煞果……你也知道,不是有錢有實力能拿到的。”
溫流光朝他擺了個“停”的手勢,道:“雙煞果是叩感最重要的東西。沒有這東西護體,我貿然閉關,活下來的幾率連三成都沒有。”
“我知道,族裡也知道。”溫白榆正是負責籌備這些東西,他壓了下眉,緩聲道:“原本我們想著正借這次探墟鏡也涉及溺海的時機,正式給陰官本家下拜帖,重金請匿氣高深的陰官出面,往溺海下走一趟,既能觀察溺海情形,也能幫你拿到雙煞果。”
他搖了搖頭,眉心皺得越發無法舒展:“可本家油鹽不進。他們千年來一慣是這樣的行事本性,又太特殊,跟那種東西還有聯系,老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陰官是唯一能在溺海上穿行,跟底下那些東西打交道的人,論起特殊神秘來,與帝主留下的神殿也不遑多讓。
貿然強行拿人。
誰知道溺海會不會因此出岔子。
鼎盛如天都,都暫時沒有這種天大的膽子和魄力做這事,於是事情就陷入了僵局中。
溫白榆定了定,又道:“如今陰官本家家主不管事,族內大小事務都是她的師兄在管,你與他本就有一面之緣,上回又陰差陽錯幫過他。我現在在和他接洽,若能說服他出手,事情會好辦很多。”
溫流光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
兩人各自想著事情,倏然,房間內降下無比恐怖的氣息,隻一瞬,就叫人心神巨震,那已經超過了九境的範疇。
溫流光反應迅速,她猛的起身,看向溫白榆腰間掛著的溫家命牌。
有強橫的聖者意志通過某樣媒介抵達了這裡。
溫白榆取下命牌,意識到什麼,心情和神情都極為復雜,面上卻不顯,他將命牌雙手捧著放到桌面上,聲音恭敬:“老祖。”
溫流光同樣微微彎腰,一向隻看天不看地的眼睛盯著腳尖,斂聲喊:“祖母。”
慈祥的面容透過命牌,在半空中懸浮。
老者的銀發被一根木簪盤起,一絲不苟,皺紋爬上臉頰,眼珠渾濁泛黃,但精神矍鑠,腰背也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有種別樣的和藹,唯有眼神時不時閃過銳利的光,昭示著她並不簡單的身份。
“嗯。”老者的虛影朝溫流光頷首,看向一旁的溫白榆:“白榆,你先出去吧。”
溫白榆又行了個禮,關上門出去了。
聖者的結界旋即合攏,無聲無息將門後的房間包圍住。
這是一場絕密的談話。
溫白榆在門口靜站著,不知為什麼,就想起溫禾安來。
印象中這位二少主脾氣好,不如外面所傳的那樣手段兇殘,溫家如此之多的長老執事對她表達過不滿,見了面,她也十分平靜,不上趕著貼上去,但也有對長輩基本的表面禮節。
真的隻是禮貌而已。
偌大的天都,族內數萬人,她唯獨隻親近老祖一人。
這種親近,從小時候就能看出來。
她才被老祖牽回來的時候就很懂事了。
老祖身為聖者,親自帶過的人也就溫禾安與溫流光。
那時候她們年歲都不大,小孩嘛,不是要糖就是要玩,天都的少主自然看不上這些,每次完成課業,溫流光隻找老祖要一些靈器啊,靈果,靈露什麼,溫禾安不要,她更喜歡趴在老祖身邊的桌子上休息,跟貓崽子一樣依賴人。
老祖親自將她帶回來,給她尊崇的地位,做她修行之道上的引路人。
長大後,兩位少主各有各的心思,明爭暗鬥不少,情緒不再外泄,很多棘手又得罪人的事,誰也不願意做,每次老祖與溫禾安一提,隻消輕描淡寫幾個字音,她最後仍會默默接手。
都說世家之中利益糾葛遠比親情來得牢靠,在這個家裡,家族榮耀至上,可溫禾安不是從小在溫家長大的,不能深刻懂得這樣的道理。
百年孤零,無父無母,漫無邊際的大海上,唯獨隻有一根浮木,她想也沒想,緊緊抱住了它。不要命的修煉,做事,為溫家數度出生入死,她對親情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能不多,但極為致命。
今日這場談話。
是給溫流光的定心丸,也是給溫禾安的穿腸毒藥。
房間裡,溫流光垂著眼,沉著肩站在絨毯上,溫家老祖對她說了第一句話,伴隨清幽的嘆息:“發生在蘿州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太大意了。”
溫流光咬緊了牙關,半晌,她道:“祖母,我沒想到——”
“沒想到她剛從歸墟出來就能找到幫手,還是沒想到她身上會有銘印。”溫家老祖聲音裡沒有波瀾:“戰場隻分勝負,不分方式。真正的強者,隻會從中汲取教訓,而非為自己尋找借口。”
溫流光站直了些:“是。”
她天賦太高,連父母都不太會插手對她的教育,隻會無條件溺愛,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教訓,責罰,嚴厲的準則,都來自於溫家老祖,她不敢反駁。
就在溫流光以為這次要面臨不滿的訓斥時,溫家祖母隻是凝著她,渾濁泛黃的眼睛晦暗無比,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卻仍是權衡的模樣,無端給人種山雨欲來的緊繃之意。
聖者意志橫跨九州,能降臨的時間十分有限。
溫家老祖僅是沉默一息,便以輕淡的口吻將天都死死藏了百年的秘密吐露出來:“溫禾安確實非你三叔之女,她的母親是叛族之人,早被剔出族譜。”
溫流光難以置信地抬眼。
“百年前因緣巧合,族中有人找到了她,消息傳到我這。”溫家聖者面容冷肅,她眯起了眼睛,道:“我從未想過接她回來,直到那日因事親自去了她所在之城,遠遠見了她一眼。”
“千竅之體。”
聽到這,溫流光的腦袋裡似乎閃過一道悶雷,她頭一次如此震驚,又覺如此眩暈,在才遭受的挫敗與這時的錯亂裡流轉,張了張唇,隻露出一道啞啞的氣音。